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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帷幕上摇曳的光影
——评王国伟诗集《两棵树之间》


  导读:国伟的写作像他的为人一样低调而又坚韧,从容又而浪漫,接地气而又指向高远。他对日常经验的处理得心应手,情感冷峻而又炽热,语言自然而又庄重,意象朴实而又凝练,节奏舒缓主旨集中,意绪朦胧思想明朗。
王国伟简介

王国伟,1971年5月生,山西代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诗文集《相思树》《神话》《两棵树之间》《云心乃水》《浴血雁门关》(电影剧本)等诗文作品,编剧《忽必烈》《察必皇后》《搬家》等电影电视连续剧。曾获黄河诗歌奖、全国赋文学大赛一等奖、赵树理文学奖、国家广电总局优秀电视剧剧本奖等奖项。现任山西省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副主任、山西文学院副院长、《黄河》副主编。 

  
  国伟的两棵树,一颗隐喻生,一颗隐喻死。正如诗人所言,穷尽一生,也就是在这两棵树之间徘徊。人的一生,“可以做许多事情”,“或者,什么都不做”。做与不做只是相对意义上的积极与消极,从中可以看出一个人的生命态度。“无法摆脱两棵树的阴/也无法捉住/漂浮着的,如雾般的光环”。两个“无法”诉说着人生的被动和无奈,但我还是从诗人的雪泥鸿爪和片言只语中捕捉到很多闪光的影像和灵魂的波纹。
  闪光点之一在于爱情的明媚。国伟平日给我留下的印象是沉稳庄重,从他的爱情诗中才读到他情感的涟漪和内心的浪漫。《奇妙》用鱼作比,十分鲜活:“如果我,是一条鱼/我的记忆只有七秒/那么你,就是那条/名叫七妙的美人鱼”。奇妙就奇妙在你的名字与我记忆的时间不谋而合,结果是我的记忆全部属于你。这显然是夸张,就像《上邪》一样,绝对与偏执容易产生惊天动地的诗意。国伟的表达含蓄隽永,还揭示了短暂与永恒的爱情哲理。有的诗并没有触及实质性内容,但给我们留下了丰富的想象。写生日的《三月二十七》,没有突出生日的场面和氛围,蜻蜓点水地写到想起这个生日的只有你和她。你和她是谁?让读者遐想,在寂寥中点燃爱情的火光。《我只记得你的好》也一样,好在哪里只有诗人明白,“那些水流走了……我只坐在岸边/恍惚,又恍若/什么也没有了呃,可是/我只记得,你的好”。通过对比增加了情感的张力,特别耐人寻味。有的诗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但又不拘泥于生活本身,写得空灵无比。如在《五月的笑靥》中写到:“亲爱的,可曾记起了/西窗边月光下的剪影/记起了牵手走过的花园//这么多年,那潮汐/仿佛就荡漾游弋在耳边/那喘息是我熟悉的爱恋//亲爱的,我还是那个牧羊的少年/你的小任性勾回了天边/云朵的思念”。国伟写得最多的是那些流逝了的朦朦胧胧的爱情,《那个与我对酌的女子》如红尘知己一般:“她每每一饮而尽的时候/我就心动/感觉她似乎要与我饮尽/这一生”。有悲悯,有爱怜,更有惺惺相惜。《不要轻易地拾起落英》:“亲爱的,与我再喝三杯/亲爱的,不要再说一句/今晚能与你在一起/已然是多么的幸福”。对幸福的诗意诠释就是心灵的碰撞、精神的共鸣。《两张照片》也许只是一次偶然的相逢,但能让诗人“涕泪滂沱”,足见其敏感多情。诗人自嘲自己是“一个可笑的,老男孩”,感慨“生活总是游离在生活之外/我还没有好好享用/盛宴就已结束/这时多么想要一个人/来爱,可是/却没有”。也许一切早已结束,但穿小短裙的女孩无法从记忆中抹去,在孤独来袭时伤感万分。《南方女子》“好像一枚树叶/落进了长江”,飘零的命运牵动着诗人柔弱的神经。读这些爱情诗,感到生活的美好,生命的美好,人性的美好。因为爱情,人生不再孤独,世界变得更加明媚。诗人非常珍惜这些永恒的或转瞬即逝的爱,写下了“我只希望,如果我死了/我爱的那些,都还在”的祈祷。容颜会被时光摧毁,但美好的爱情永远不会消失。爱情不仅仅是浪漫,国伟在《克拉玛依》中表达了爱情的担当和责任:“即使有灾难降临/我也不会喊出/让我羞耻一生的声音/我愿意与钻石一起/再次被淬火,被抛光/我会说,亲爱的/你先走吧,我愿意为你/在烈火中永生”。爱情的价值得到更高的体现。
  闪光点之二在于自然的人化。自然是人类生存的环境,人与自然存在某种精神同构。在国伟的笔下,自然承载着诗人的情感、理想与意志。《斑》只有四句:“光藏在光斑里/色藏在色斑里/那些斑斑驳驳的/不是岁月,是离人”。在光与色令人炫目的世界里,诗人聚焦于时代的离人,让自然与人的境遇融合在一起,可以窥探到诗人的平民情怀和人本思想。国伟有两首写河的诗,其中之一这样写到:“我相信她来自天上/如今潜沉在草根之下,绿叶之旁//而在我低头的一瞬/她已飞升到白云之上”。这河来自高处,但又沉在低层。正因这样,才有了诗人“低头的一瞬/她已飞升到白云之上”的幻觉,自然之河获得了崇高的意义。另一首这样写到:“她一直在/但却带走了很多//直到她干涸//她仍然在/却又留下了,这么多”。从“一直在”和“仍然在”体味到自然的永恒和生命的渺小。它“带走了很多”,“却又留下了,这么多”。有失必有得,自然也充满了辩证法。属于国伟的两条河,既是自然之河,也是人生之河。既是诗之河,也是哲理之河,是真正的原创,辨识度极高。国伟有两首写花的诗,一首是《对一朵花念念不忘》,写了桃花、杏花、梨花、油菜花,结尾出其不意地写到:“不用找我/我只待在/一朵花儿的/蕊中”。这种突兀的想象达到情感的沸点,虽诡异,但符合艺术的真实。另一首《那些颤栗的野花》:“我再不能目睹那些颤栗的野花/它们像一颗颗子弹/打穿了我的心灵//它们颤栗/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是青春的激情和愤怒//大地被轻轻地划开了一道口子/没有什么比它们更蓬勃更野性/更不管不顾地绽放不屈//时光的飞箭将它们射倒/历史的天空将弥漫它们的芬芳”。与张执浩的《高原上的野花》相比,让我们领略到两种不同的艺术风格。一种是壮美,气势磅礴,一种是柔美,缱绻悱恻。一种是与所写对象保持适度的距离,冷静客观地抒情,一种是全身心地投入,主观意绪在牵引诗意。一种是本色直白、坦荡开阔,一种是委婉细腻、柔肠百折。野花在两位诗人笔下具有不同的艺术美感。国伟颤栗的野花,倾注了深刻的个性化的生命体验。颤栗已经不是自然形态,具有了生命意识和社会学意义。野花用自己的“蓬勃”和“野性”给大地“轻轻地划开了一道口子”,青春的激情和愤怒得到生动形象的呈现,内在原因却是“更不管不顾地绽放不屈”。“不管不顾”是青春的性格,“不屈”是生命对自由的追求,三个“更”有力地强化了抒情效果。读到这里就可以理解为什么一开始就把野花比为子弹,诗人在修辞上的大胆冒险体现了惊人的艺术想象力和创造力,放在开头有突兀之感,随着诗意的深化就会被读者接受。就是这样倔强的野花,也躲不过时光的飞箭,最终被无情地射倒,这是所有生命必然的结局,但野花留给历史天空的却是精神的芬芳。国伟笔下的自然,是有情感的,有温度的,有生命的,有意义的。
  闪光点之三在于时间的感悟。博尔赫斯认为:“时间的问题是一个真正的问题。时间问题把自我包含在其中,因为说到底,何谓自我?自我即过去、现在,还有对于即将来临的时间、对未来的预期”。很多人对时间的稍纵即逝和人生的短暂不是恐惧就是抱怨,国伟对时间的感悟宽广而深邃。他写过“时间是流水/我们只是泳者”,被动中有主动,抗争中有感叹。他又把幸福描述为“一小块时间”,是对时间的一个情感考量。在《动》中写到:“我们一直在以动/对抗时间的静穆与宏大”。对时间的认知由消极转变为积极。当然国伟对时光的匆匆也刻骨铭心,在《他》中写到:“他让时光停步/他把世界保存下来……而他,即将死去”。灵魂跟不上脚步,生命被时光裹胁。在生命即将划上句号的时候,才放慢脚步回首过往,遗憾在所难免。在《真实》中写到:“真实永远处于恍惚之中/埋葬在时间的光晕里”。一方面说明真实难以把握,另一方面揭示真实需要从时间深处打捞。真实虽被时间埋葬,最终还得靠时间发掘和检验。时间既是无情的,也是公正的。在《末日》中写到:“我不是说没有末日/也不是说拯救不重要/我只是不惧末日/我只是一直在等待末日”。对待末日的气度与一般人截然不同,因为诗人认识到:“所有的末日/都是重生之时”。置之死地才能后生,平静中透出悲壮。《拔白发记》是一首与时光抗争的生命之歌,是一首叙事与抒情完美结合的诗:“自从女儿给我拔白发以来/我的脑袋就成了她的/储钱罐/因为每拔一根/我支付她一毛钱/让她的劳动,有了价值/她乐此不疲……前些年/她拔得很细心/清理一次能挣十几/几十元。而且有/打赢一场清剿战的成就感//只是/我想多保持些/没有白发的日子/而她盼着,我快快多多地/往出长……如她所愿/拔除的速度终究被/生长的速度和数量超越了/即使在数次谈判之后/涨了价。她拔白发的兴致/也越来越弱/她说,这么多/怎么能够拔得完……女儿上初中了/她说:我顾不上/也不想给你拔白头发了/你可以长得慢些了/为了这句话,我/突然笑得/湿了眼”。这首诗情感委婉,幽默风趣,意味深长。女儿的天真并不能掩盖岁月的无情,人在时间面前没有胜利可言,我们最终都会被时间打败,但弥漫其中的亲情却弥足珍贵。诗人把对《历史与人民》的思考与时间联系起来,使时间变得更加厚重:“能够存留的历史,被记载的历史/是时间被记忆和复制的标本/历史被定位在时间的坐标上/而这坐标,又如梦幻一样空茫//如果这坐标/就是纵横交错的几条线/那些曾经的人,历史上的人/就与我一样,都是这些线上的蚂蚱//或许他们从线上的一个节点/走到或靠近另一个节点时/就被时间的绳索勒死/悬挂,或者从那索线上掉入空无……人民或许就如江河湖海中的鱼/善于忘记,善于光溜溜地消失/就如创世纪的上帝一样/从创造的历史中消失//然而消失的正是最庞大的存在/曾经和现在,上帝和人民原来是一回事//人民就是上帝,他们善于创造/也善于隐匿。/他们背负着时间奔跑他们具有时间的属性”。从国伟对时间的冷抒情中,我们看到了他宏大的视野、对苍茫历史的客观审视和坚定的人民观。对个体而言,他既分享时间给他带来的美好,也与时间的无情抗争,他既听从于时间的安排,又超然于时间的摆布。放在历史的坐标上,无论是哪种结局,个人都如沧海一粟渺小。面对纷繁复杂的现实,只有大彻大悟者,才能达到宠辱不惊的生存境界。
  闪光点之四在于抒情的异质。诗歌要不要抒情,是一个争议已久的诗学命题。海子的短诗已经证明了抒情对于诗歌的重要意义。国伟的很多诗也在证明这一点。上面列举的诗歌,无不在抒情。爱情诗抒情的成分大一些。写自然风光的,依然在抒情。就是哲理诗,也有抒情的成分。抒情最忌同质化的泛抒情,没有个性与区别的假抒情。国伟的情来自生命的体验,来自心灵的感悟,来自对生活的思考。每位诗人都有自己的月亮,国伟在《中秋月》中写到:“月满的时候/窗台上的那盆仙人掌死掉了/我看着它日渐枯萎的针叶/就如看着日渐丰盈的月亮的生长……那一轮月,它不断地褪色/渐渐清淡,成白色/成无色无味,成空/成无处安放,处处漂泊的寂寥”。不仅是现在时,也是将来时,不仅是天上的月,也是人间的月。能把枯萎看成生长,是修行的智慧,那份淡然那份平静酷似庄子。《相信》短小精悍:“我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别人/我只相信瞬间与永恒/以及它们之间缓慢或迅疾的/过程”。写相信从不相信开始,不相信别人好理解,因为受利益驱动存在价值观扭曲、道德塌方、信任危机的社会问题,但不相信自己就有点难以置信,细想也有道理,因为自我也受社会环境的影响,也有迷失方向的时候。究竟有什么值得相信呢?诗人高明在没有给出具体答案。如果列出来,不可能穷尽,诗意也会大打折扣。诗人给出“瞬间”与“永恒”两个相对的时间概念,看似抽象,实则背后沉淀着大量的生活,也就产生了事实的诗意。最后一句强调的是,诗人不以成败论英雄,看重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追求的是精神,不是物质。《痒》这么庸常的题材诗人都能写得格调高雅,足见其点石成金的抒情能力:“就如我心中潜藏的老虎/一只温暖的小兽/它穿一身虎皮/却是我眼中的波斯猫/有利爪,也有柔软洁净的毛……我不想它的时候/它就变成了/氧气/变成了/呼吸”。《躺在落叶上看落叶》回环往复,空灵优美,具有普希金抒情诗的韵律和魅力:“一片叶子/在秋天的枝条上//它是最后的/唯一的叶片//它依然摇曳/但就是不落,它不落//它不肯落下来/是的。它不肯//它依然摇曳着/坚守。它长在了幽蓝的/画布上//被人看/看着就如,天空的/一只眼”。没有落的落叶区别于所有的落叶,昭示一种情怀和精神。把它比作天空的一只眼,属于国伟的想象和创造,成为这首诗引人注目的诗眼。《浮世绘》让我们想到尘世的浮躁,但诗人写得并不浮,写出了人生的百般滋味。第一节:“在一滴泪中/寻见你”。虽不知其详,但人生之痛能体味得到。第二节:“在一个地方喝酒/总有人醉”。这个地方类似于文艺沙龙,一些志趣相投的人聚在一起,开怀畅饮,借洒浇愁,有人生的落魄,更有人生的相知。第三节,“你想知道是什么地方吗/好/我带你去”。这个地方没有利益纠葛,坦诚的灵魂可以彼此亲近。结尾干脆利落,虽直白但情真意切,暗合了精神的渴求。《神话》是国伟迄今为止写得最长的一首诗,也是他的代表性作品。用充满疑问的选择句式构架全诗,语言的开阔、想象的丰富、情感的起伏、气势的雄浑、意象的铺陈、结构的完整,成就了这首不多见的诗。是上升还是陷落、是痛苦还是欢愉、是爱还是恨、是哭还是笑、是远遁还是亲昵、是甘露还是毒水、是幸运还是不幸、是迷失还是坚定、是港湾还是渡口、是永远还是瞬间、是苦还是甜、是真实还是虚无、是奇遇还是劫数、是停止还是继续、是隐藏还是曝光、是向左还是向右、是向前还是向后、是神话还是传说、是遗忘还是抛弃、是正确还是错误、是自私还是狭隘、是开始还是结束?从不同的维度抒写人生的情状,全景式地凸显人生的主旨。虽然不像小说的故事情节惊心动魄,但能把我们带入到现实生活之中,其丰沛扎实的意象仍然能撼动我们的灵魂,展现出诗歌强劲的抒情力量。国伟的情真挚,有个性,有穿透力,有思想性。
  闪光点之五在于叙事的精神。博尔赫斯说过:“一个诗人就当把所有的东西,甚至包括不幸,视为对他的馈赠……万事万物呈现于他就是为了转化为诗歌”。国伟的部分诗作属于在场写作,他的叙事既有传统文化的影子,又具现代诗歌的风范。希尼在《光的浩瀚》一文中评价拉金:“他身上保存着一个向往,向往一种使他可以对之效忠的更晶亮剔透的现实。当这向往找到表达,某种东西便会洞开,某些时刻便会出现,它们都堪称为视域性的东西”。国伟像拉金一样不断地呈现他自以为真、自以为善、自以为美的视域性景观。现实主义几乎被现代主义挤到墙角,国伟又把他拉回到诗歌的中心。他的《鲁十九》摆脱了新闻体的格式化和概念化,一个个活生生的灵魂站在了纸上。诗人对鲁院及同学的情感达到燃烧的程度:“如果一生只见一面/最好就在鲁院”,“自从别后/祖国与我而言/便是散布在版图上的/老师和同学,闪耀着的星星点点”,把同窗友情写到了极致。他对《父亲》的情感是矛盾的,小时候怕他又缠他,长大后鄙夷他又崇敬他。“而去年的脑出血彻底打垮了他的身子/他拍打着没知觉的半个身子哭嚎,生不如死/有时我会端详他年轻时的照片,多么像没发福前的我/恍惚在时间的光影之中,一条明亮的小虫在漫游/他拉不下屎我只好给他掏,就如我小时候/他尿了床那么害羞……”。做为农民的父亲是朴素的、真实的、卑微的,这并不妨碍父爱的伟大和人格的高贵。细节在这首诗的作用不可疏忽,诗人对父爱的感悟和回报同样震撼人心。民间认为逢九是一个坎,穿红衣,挣红裤带,图吉利,避害。国伟写出《逢九大事记》,可见其敏锐。我们选取一段:“四九,三十六/决计离开故土。挥霍了青春的/伤心地。虽然眷恋,但我需要改变。/舍弃原来的道路,在岔路口拐弯/在并州买此生第一套楼房/二手房,东西向,破旧,没暖气,小面积/但便宜,就近,便利,适合逃荒般的我/是年,掉俩臼齿,上下各一”。句式短小,节奏急促,像气喘一般,与生活的窘迫相契合,从中可以体悟到诗人命运的坎坷和人生转折的艰难。从七九开始属于虚构,“十九,九十/老伴儿,走 !/咱俩去看看夕阳”,是祥和的人生暮年图。“十一九,九十九/亲爱的,你看/我如今真成泰山北斗了/在地下,泰然地伏在父亲的肩头假寐/在天上,眨巴着受到启蒙的眼/如星星般,闪动爱的光辉”。人生划上了完美的句号。在一个特别的时间节点上,用生命的心血绘制出典型的人生图谱,意义不同寻常。在《过往》这一辑中,收录的是行吟诗,部分写到山西名胜古迹和一些文化县域,如《张壁》《襄垣》《灵石》《和顺小记》《王家大院》《致太山,兼寄所爱》《在右玉,被秋天击碎》等,从这些诗中可以领略到山西文化深厚的底蕴,是地域写作的重要成果。国伟的叙事,不是为叙事而叙事,蕴藏着他的向往,他的审美,他的情感,他的价值观,不同于简单的历史记录,而是艺术地反应个人和时代的生活,折射出丰富的精神和文化。
  闪光点之六在于哲理的境界。泛抒情的诗缺乏思想,纯哲理的诗缺乏诗意。国伟在诗意与哲理的融合上达到新的境界。真善美是诗人永恒的追求。国伟的《真》写得趣味横生,又富有深刻的哲理。第一节:“我一直在寻找真/但真有时候在狞笑”。从“一直”可以想象到诗人对真的热爱和追求,从“狞笑”仿佛听到真“你怎么能找到我呢”的嘲笑声,可见寻找真并不容易,追求真的道路不会一帆风顺。第二节:“面目狰狞的真并不美/它还是不是真”。真总是与善和美形影不离,诗人对面目狰狞的真充满怀疑和质问,持否定态度。第三节:“我喜欢在虚假中享乐/却还是常常试图接近真”。假与真本来是相悖的,诗人却通过假接近真,与以假乱真有本质的不同。第四节:“在更深切的虚假中虚度/或许是我寻找真的另一种方式”。享乐和虚度并非目的,只是接近真、寻找真的手段,以戏谑的手段达到严肃的目的。国伟对《信仰》的认知是:“他们在低处,却仰望星空”。信仰的东西一定在高处,才值得仰望,而且无法阻止,足见其魅力。人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是对人类命运的思考,国伟的思考又深入一步:“他们来了/又离开//我为什么还在这里/而不是随他们一起离开//我从哪里来/又将从哪里离开//离开这里/又将到哪里去//到哪里才算是/离开呢”。诗人没有随波逐流,离开增加了现场感,但又有不确定性,与到哪里去相呼应,凸显命运的飘忽和难以把握。《绝对》:“我绝对不会/对绝对下一个/绝对的概念/因为绝对/是不存在绝对的”。读起来像绕口令,但与绕口令不同之处在于情感和内涵,是用绕口令的形式写成的哲理诗。每一行诗都有一个绝对,加上题目共出现六次,但说明的恰恰是没有绝对,是对绝对的否定。重复用不好就是啰嗦,用好了就是修辞。《相对》突出接近和靠近美的主旨:“我更愿意与美好相对/这样似乎我的丑陋能够/更接近于美/我在向她/靠近的时候/会感知到我是/美还是丑”。读这些诗,感到诗人就是一位有温度的思想家。没有温度的诗,就像失去血肉的骷髅。没有思想的诗,就像没有骨头的人一样平庸无趣。
  闪光点之七在于反思的深刻。反思是具有良知的知识分子最宝贵的品质,鲁迅是最具代表性的新文化旗手。国伟的《脏》写出人性的缺陷:“每个人看见别人/都是脏的//而自己的痰/咳起/还可咽回去//看见别人吐痰/不仅脏/恶心得想吐//而自己/照吐如旧//就是这样/许多时候我都是/从嫌弃别人开始/嫌弃我自己”。对自己和对别人实行双重标准,总感觉自己比别人好,别人不如自己,这是小国寡民的盲目自信。国伟的“从嫌弃别人开始/嫌弃我自己”,就是对自我的无情解剖,对自我的庄严审判,就是刀刃向内的自我革新,就是求真务实的科学精神。诗人从日常琐事中挖掘出人性的缺点。《傻瓜》对人性弱点的批判找到了一个独特的视角:“一些傻瓜/在压制另一些傻瓜/他们之间/都认为/对方是傻瓜//如果这个结果是对的/那就真是有一些/不可救药的傻瓜”。人们戴着面具给别人演戏,加剧了心灵的陌生。国伟写与生俱来的面具:“我在自己的人皮面具下/在密室中,给自己演戏”。自己欺骗自己,自己跟自己较量,对人性的批判从自己开刀,更有说服力。《深渊》融入诗人现实的痛苦感受,真切地揭示出人的变异:“我承认/我是个贱人/我一直只能忍受/许多时候/我不如一截/痉挛的管道//我将微笑着承接/你的蹂躏/我也将冷漠地/看着你,孤独/悲凉地老去//你生前叫嚣的/终于成为你的这片地盘/从来就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这才是/你我之间/无法弥合的深渊”。《执着》与《深渊》一脉相承,也可看成是《深渊》的补充:“我再次说:/‘那不是我的。’/而这句话,/你只听过一次。//我再次说:/‘那不是你的。’/而这句话,/你从未说过”。诗人对人生的洞悟让我们豁然开朗,对现实的批判毫不留情。诗人以《狮子和羊》作比,呈现人类精神的蜕化和困境:“有时,我觉得我像一头狮子/趴在荒丘上/伏在荒草中/懒洋洋,目光荒凉/游离,一副困倦睡不醒的模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或许本来就什么也没想/即使是远处,那群被我驱赶出领地的/黄羊,我也只是看着它们,发呆//有时,我就从那羊群中走出来/毫无目的,毫无方向/逡巡。或者散漫在荒草中/踟蹰到荒丘上。我看见了狮子/慵懒而无所作为的狮子/它仿佛不认识我,我也没在羊群中/见过它。我走到狮子面前/张开嘴。和它说话。然后/让它把我吃掉”。狮子失去了斗志,羊甘于成为狮子的口中食,狮子不像狮子,羊不像羊。沉沦坠落,不思进取,正是诗人的忧患所在。艺术的生命在于真实,在真实的表达上很多诗人具有趋利避害的选择。国伟不考虑后果的率性让我惊讶,这才是一个诗人可贵的真诚。他在《孤独到底可不可耻》中写到:“许多的夜晚/我都和美丽的妻子分居//我没有放弃对她的爱/但在夜晚,孤独才是我最体贴的情人//一些事物隐藏内心/一些事物辉映大地//或许在某个黄昏我已经得到了她/但我对此毫无印象//我总想在黑暗中占有更多的美/因而此刻我不得不承认//我作为丈夫是无耻的/作为男人我是无羞耻的”。欲望和本能在孤独的状态下被放大,“无耻”和“无羞耻”是诗人对两种角色反思的两牧智慧之果,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才是真正的可耻。《想象一个犯罪场景》好像是一出街头执法的情景剧:“如果你们这样来/我可以这样挡一下/如果你们那样来/我可以那样推一下/如果你们蜂拥而上/我可以血脉偾张地炸一下//我忍不住大声呐喊/——你们是在犯罪//然而一个声音告诉我/——你是嫌疑人/——你将被审判/——被定罪/——被严惩//你们拿着刀子/而我成了孕妇”。国伟关注的是弱势群体,反思的是民生问题、道德问题、法律问题。诗人虽然手无寸铁,但社会责任感和良知促使他们铁肩担道义。一个不会反思的人,会活得浑浑噩噩。一个不会反思的民族,迟早会误入歧途。
  在生与死这两棵树之间,我们读出了生的阳光、生的葱茏、生的伟岸,也读出了生的阴影、生的无奈、生的迷惘,更读出了生的尊严和爱的光芒。生与死是辩证的,没有生,谈何死。没有死,世界也不可想象。从对待死亡的态度,可以看到一个人的胸怀和格局。国伟在《逢九大事记》的结尾把死亡写得很平静、很温暖、很知性。在《信仰》中写到:“不能阻止的河流/我相信,它将带我离去”。时间将会把每一个生命都带走,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改变无力阻挡的。国伟把它写成信仰,不是悲观,而是一个辩证唯物主义者的生命立场。《离开》不是纯粹的死亡诗,但也包括从生命的现场离开。《深渊》“你生前叫嚣的/终于成为你的这片地盘/从来就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也暗含着死亡的意义。《末日》对个体而言,就是死亡的降临。在《雾霾与茶》中写到:“在雾霾最重的时候/我喝最好朋友的茶//我不愤怒/我只能这样//这样,就知道了/怎样可以让我/安静地/莫名其妙地死去”。安静既是生的境界,也是死的追求。诗人虽说“我不愤怒”,但“莫名其妙”还是有点愤怒。生命就是一个精神相悖的复合体,是生与死的一个链条,但存在的意义与价值却千差万别。诗人的人生是平凡的,但不是平淡的,有他的波澜,有他的意义和价值。国伟抒写的是一个普通生命的心灵史和精神影像,但也是一个时代的缩影。改革开放改变了一个国家,也改变了每一个中国人。可以说,没有改革开放的历史,也就没有国伟的今天,没有国伟的诗。人都是社会的人,个人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休戚相关、同频共振。国伟的诗从小我出发,抵达了大我。用个性表达共性,触摸到了时代的神经和生命的本质。
  在市场经济时代,新诗被说三道四,被冷落,被边缘化,我并不悲哀,悲哀的是很多诗人写诗无数,利用物质、权力获得一些虚名,但没有一首甚至没有一句能让同时代的人记住,更奢谈流传后世。有的诗人一生没有写出一首好诗,但写出一些好句子,也应当充分肯定,我将这类诗人称为有句无篇。还有一类诗人,一生没有写出一个名句,这无妨大碍,诗更多的还是看整体效果,只要整体效果好就行,我将这类诗人称为有篇无句。最好的诗人就是有篇有句的诗人。国伟不喜欢凌空蹈高,他属于脚踏实地的诗人。他的诗最卓越的品格就是真诚。在浮躁成风的物质时代,真诚已经成为稀有品质,正是这种品质,成就了国伟,成就了一位优秀的当代诗人。国伟的写作像他的为人一样低调而又坚韧,从容又而浪漫,接地气而又指向高远。他对日常经验的处理得心应手,情感冷峻而又炽热,语言自然而又庄重,意象朴实而又凝练,节奏舒缓主旨集中,意绪朦胧思想明朗。国伟属于哪类诗人呢?由于其创作的复杂性不好简单地下结论,只能拿他的文本做具体分析。他的一些诗整体看很一般,比如《一生》,但结尾“天空湛蓝/我只是在它空茫的脸庞上/淡淡地/点了一颗痣”一下照亮了全诗。《折取花枝的人》如果没有“如果不折取一瓶花枝/春天,仿佛就没有来过”这一句,也就不足道。《三月十日》读后没有什么印象,但记住了“你和野蛮/隔着几颗青春痘”这样精彩的诗句。《被寂静划伤》中“错误是被寂静划伤的露水”让人过目难忘。这些作品属于有句无篇。他的《斑》《河》《奇妙》《离开》《浮世绘》《狮子和羊》《逢九大事记》《两棵树之间》等作品,虽然找不到特别动人的句子,但整首诗给我们留下深刻的印象,属于有篇无句。他的《神话》《深渊》《鲁十九》《克拉玛依》《拔白发记》《那些颤栗的野花》《孤独到底可不可耻》等作品,既有精彩的句子,整体效果又好,属于有篇有句。如上所举,这本诗集中值得一读的诗确实很多,多维度地展现了诗人的艺术才能和创作实力。但每一位优秀的诗人不可能写的每一首诗都优秀。希尔瓦娜.奥坎波说过:“一个诗人需要坏诗,否则好诗就显不出来”。博尔赫斯甚至认为“只有二流诗人才只写好诗”。这些观点虽然有点绝对,但也有一定的道理。实事求是地讲,国伟也有败作,比如《比如》这首诗,缺乏鲜活的生活气息,是概念化的产物。《本色》有点老套,步了别人的后尘。就像白璧微瑕,并不影响整体的美观和质量,但还是应当引起警戒,自觉地加以克服。艺无止境,创作永远在路上。我期望国伟扬长避短,勇于探索,不断超越自己和别人,在新诗路上走得更稳更好更快更远,为民族文化的繁荣发展奉献更多的精品之作。

  原载《黄河.诗歌专号》2022年

简介
王立世,中国作协会员。在《诗刊》《创世纪》《中国作家》等国内外多家报刊发表诗歌1500多首,在《诗探索》《江南诗》《人民日报·海外版》等报刊发表诗歌评论150多篇。诗歌代表作《夹缝》被《世界诗人》推选为2015“中国好诗榜”二十首之一,入选高三语文试题。诗歌入选《诗日子》《新世纪诗典》《中国新诗排行榜》等100多部选本。部分作品被译介到美国、英国、土耳其等国。《文艺报》《文学报》《名作欣赏》等报刊多次推出本人作品的评论文章。获“2022年度十佳华语诗人”、第三届中国当代诗歌奖新锐奖、全国第二十五届鲁藜诗歌奖二等奖、2021年全国十佳诗歌评论家、2022年第二届“名作欣赏杯”晋版图书书评大赛二等奖、首届“新时代.鲁迅诗歌评论奖”等奖项。
责任编辑: 西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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