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平,笔名青山竹韵,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山西省晋中市电影电视艺术家协会理事,晋中市诗歌协会副秘书长。诗作散见于各大报刊,出版个人诗集《暖色调》。在诗歌各级赛事中数次获奖。2017 年在由《诗选刊》《当代诗人》、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中心、《新华文学》联合举办的首届“中国十佳当代诗人评选活动中,荣获“中国十佳当代诗人提名奖”。
人生无常。
当狰狞的癌细胞向你无情地围剿的时候,这时你才能真正体悟到生命的脆弱、疲惫、无奈和迷惘。你将用什么去抗击病魔?一般人寄希望于医疗,诗人郭建平还用写诗的方式去和病魔做英勇的斗争。
《低处的天籁》就是他在艰难的抗癌过程中完成的,不管写的是什么内容,我都把它读成抗癌诗。我能想象出他写这些诗时,内心涌动的情感波涛。他努力用自己经历的一切,证明生命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即使在写作技巧上还存在一些欠缺,但这丝毫不影响对我灵魂的感动。我眼前幻化出一幅动人的场景:诗人聚焦生命的全部能量,写下一个个带血的汉字。这些珍贵的汉字,就像射向死神的一发发重型炮弹。疯狂的死神开始颤抖,诗人憔悴的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笑容。我想起大诗人希尼对诗歌清醒的认知:“在某种意义上,诗歌的功效等于零——从来没有一首诗阻止过一辆坦克,在另一种意义上,它是无限的。这就像那在沙中写字,在它面前原告和被告皆无话可说,并获得新生”。这句话用在郭建平身上也合适。诗歌不能阻止癌细胞的扩张,但可以在生命被癌症威胁、恐吓、袭击时重新获得生命的信心和力量。
诗歌来源于生活,谁都知道,但不是谁都能做好。郭建平的每一首诗,都是生活的结晶,心灵的感悟,都在证明着这一经久不衰的诗学原理。读某些人的诗,常常想到浮萍,想到泡沫,想到积木,想到回车键,甚至想到骷髅。背离生活,用滔滔不绝的大话假话永远写不出好诗真诗。郭建平的诗,因根扎得深,展现出情感的枝繁叶茂。他插队草原,行走西藏,在青龙镇怀古,在雁门关放歌,寻梦小七孔,车过青海湖,夜观千户苗寨,仰望黄果树瀑布……他像执念的麻雀守着小城的冷暖,难忘心仪的黄昏,揽一缕月光过冬,走在当年的麦田里,看季节给叶子画妆,随夕阳从容老去……他与陆游畅谈,给王维写诗,致敬伟大的屈原,在书中踮起脚尖,在冬日读一封旧信,在《粱祝》中品味爱情,一架旧钢琴勾起思女之心,一块老手表想起逝去的老父亲……郭建平用生命践行着杜甫“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古训。他脚踏实地,所到之处皆是诗,在人间烟火中,写出山河之美,人性之善,写出社会的日新月异,中华文化的灿烂辉煌,又竭力向思想的高地攀登。正如埃利蒂斯所言:“诗崇高的倾向在我看来,似乎一直也是同样的一种深入与转化的对真实的介入。不受其本身的限制,而竭尽所能地发展”。
诗人检查出癌症之后,没有惊惶失措。在积极治疗的过程中,体验到生命的至痛,写出《春天的缺憾》这样刻骨铭心的诗篇:“这个春天把我丢在医院/窗外嫩润的枝叶/漫不过病床上的枯寂//医生的名词太多,每天写上几个/其药性组合,就能轻易找到静脉针合作/占领我的七经八脉//散步的阳光,探进头来打量着我/这游离的温存/点化不了内在的痛/权当是对草木惯用的修辞//在这放大生命的季节/滴进体内的能量/宁愿相信它是观音手中的玉瓶圣水/来矫正我蹩脚的命运”。春天是美好的,但又把诗人丢在医院,反衬出命运的冷酷。阳光是温暖的,却没有拥抱诗人,权当漂亮的修辞。医生的名词太多,反应了科学的进步,希望就在这些陌生的药物上。生命的航船突然遭遇狂风暴雨,诗人还能如此镇定自若,写出行云流水的诗,这是一种令人敬佩的精神定力。在叙事上的从容不迫,形成伤而不悲的旋律。读这首诗,我明白什么是功力。名词和动词的运用,最能看出一个诗人的技艺。那些擅长玩形容词的诗人,大多华而不实,心灵空虚浮躁。这类诗还有几首,《心吟》写到:“每个故事都有质感,生活在继续/没有被病痛揉碎以前/尽量把它画圆,哪怕噙着泪”。对生命的珍惜,既令人动容,也令人唏嘘。《我厌倦了去医院》写到:“门口两侧的花,开得像陷阱”。这种深入骨髓的感悟比“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还悲切。《疼痛的光》写隔壁化疗的患者:“我理解他内心结着霜,只是从未说过冷”。用别人反观自身,表达生命的坚强。诗人遭此一劫,写出了生命的大痛苦和大觉悟。
郭建平的诗初读貌似粗砺,细读才发现艺术上的很多闪光点,尤其是语言的表达不同于别人。他诗中有很多金句,淹没在云雾之中,但确实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我们在阅读时需要用心去打捞。在《随夕阳从容老去》写到:“像对待爱情一样用心/相约一起老去”。这与叶芝的《当你老了》不一样。叶芝重点在爱情,老是背景。郭建平重点在老,爱情是背景。没有这两个背景,就没有这两首诗。两个背景都非常重要,甚至内化得主次不分,看不出谁是谁的背景。没用什么手法,写得耐人寻味,无技巧才是最高的技巧。在《四月的絮语》中写到:“一位熟悉的老爷子/总说他姑娘是四月离开家的 一遍一遍地说, 一年多来/感觉四月他说的话最多/好像四月就是他姑娘/四月笑而不语”。将错就错,幽默风趣,但又神秘怪诞。他拿出平铺直叙的姿态,诗意陡然急转直下,收到意想不到的奇效。于坚的“反修辞”自有他的道理,但汉语新诗假如取缔了修辞,无法想象诗歌变成什么样子,可能出现诗将不诗的尴尬。郭建平语言上的个性主要体现在修辞,可以说修辞是他诗歌的生命。在《相似的雨滴》中写到:“今晚,我比天空寂寞”。别人的寂寞没有他这么大,这么辽阔,这么苍茫。通过对比,寂寞有了形状和质感,甚至有了颜色和温度。在《今日立冬》中写到:“寒风给粗糙的老树挠着痒痒”。活灵活现的拟人,感觉老树变舒服了,寒风也不再寒冷,立冬就像立春。在《下棋》中写到:“稳不住阵脚/最终成为别人的棋子”。下棋的情景与生病的心境暗合,典型的触景生情,隐喻人生入骨三分。写《雅鲁藏布江》:“似众多僧人诵经发出的轰鸣/又似康巴汉子跳锅庄舞踏出的欢腾”。用诵经和舞蹈比喻涛声,真还没有谁这样写过,凸出宗教和地域文化色彩。在《最后的倾诉》中写到:“我这般小船/也不敢划向你的腹地尽享风光/怕你一发脾气,一巴掌拍的我不知去向”。用喻本来很平,但一巴掌拍活了。平地起惊雷,为卑微的爱发出巨响。在《秋天的石榴树》中写到:“再增加点甜度,才让人尝尝/可浆果已经压抑不住自己/去参加秋天的盛宴”,拟人散发出里尔克《秋日》的味道 。在《再听<梁祝>》中写到:“背叛有时是一种进步/俩缕不屈的魂,伤口里整合成翅膀/扎进翩跹的序列/醒时翔草坪,醉时栖花丛”。把声音化成翅膀,为爱情的翩翩起舞埋下伏笔,通感妙不可言。在《乳名》中写到:“刺痛我的是/老屋的土墙破瓦装作不认识我/乳名挂在门楣的一角/快要风干的样子/喊我的人隐入烟尘/剩下一个空徒四壁的老屋/和一个没着没落的我”。乳名快要风干,语出惊人。通感加上前面的拟人,传神地写出灵魂无处安放的迷惘。在《我厌倦了去医院》中写到:“人民医院四个大字/受命于高高的楼顶/前两个字应该是后两个字的勋章/可怎么看也是在孤独呼吸/后面的字需救赎才能返青/ 并接受前者监督的权力”。拟人、比喻、联想、反讽综合运用,又天衣无缝。郭建平与众不同的修辞能力令我吃惊,从中我看到了一个诗人的修为。如果在语言上一无是处,其诗歌失败无疑。郭建平的一些诗,整体上看并不特别,但突然冐出让人眼睛一亮极富创造力的几个金句,把一首诗点亮救活,大概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诗眼。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如果你读不懂这些闪光的诗眼,就无法走进他诗歌的大门,很可能与他失之交臂。郭建平的诗还有很多值得称道的地方,比如结构方面,在散文化日益严重的形势面前,他却越写越紧凑,如《冬日.读一封旧信》,从“信中压缩着谙熟的背影”,到“仿佛我们在农村雪夜谈心”,到“一滴浑浊的泪不由的掉下来”,情感逻辑非常严密,诗体完整,结构沉稳。不像有些诗人忽东忽西,忽冷忽热,神经质一般。当然,也不能回避他诗歌中的软肋,比如题材不够新颖,意象不够饱满,主题开掘得不够深,尽管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但不能不说,他的诗是独一无二的,因为这是他生命至暗时发出的精神强光,这束光照亮了还在苟活的我们,教我们如何珍惜生命热爱生活,如何坚强地面对人生的不测风云,如何把生命的句号画得更圆更完美。郭建平的诗已经给了我们这么多启迪,足矣!我们没必要苛求他更多。
巴尔扎克说过“苦难是人生的财富”。我认为只说对一半。对弱者而言,苦难是灾难,会让你束手就擒,精神崩溃,把你打趴下,让你乖乖地举起双手向命运投降。对强者而言,确是一笔财富,尤其对一个写作者而言更是如此。文学史一再证明,很多伟大作品都是作者面临生存危机时写出来的。荷马不盲,写不出《伊利亚特》。海伦没有失明,写不出《假如给我三天光明》。弥尔顿不被抓进监狱,写不出《失乐园》。拜伦不是跛足,写不出《恰尔德.哈罗德游记》。白郎宁夫人不是坠马致残后获得爱情,写不出著名的十四行诗;奥斯特洛夫斯基不是重度残疾,写不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司马迁不受宫刑,写不出《史记》。夏明翰不被国民党严刑拷打,写不出《就义诗》。张贤亮不被打成右派,写不出《灵与肉》。史铁生不是插队时身体致残,写不出《我遥远的清平湾》。张海迪不是高位截肢,写不出《轮椅上的梦》。史光柱不是在老山前线失明,写不出《眼睛》。余秀华不是被家暴,写不出《我养的狗,叫小巫》……这些经典作品的背后都有一个凄惨的人生故事。他们的生命跌入低谷时,没有偃旗息鼓,而是将压力化为动力,勇敢地拿起手中的笔,抒写自己悲壮的命运交响曲,满怀希望地迎接明天冉冉升起的太阳。郭建平虽然无法与我列举的这些人物相提并论,但他面对的是死神严峻的挑战,命运的悲催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歌可泣的是,他与他们一样没有被厄运吓倒,用惊人的毅力创作出这部不同凡响的诗集,表现出内心的强大和灵魂的勇敢,为我们时代精神注入鲜活的内容。
我年轻时写过两句诗:“最终的归宿都相同/可生的姿态千差万别”。现在看来,也不完全对。臧克家说:“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可见生死不仅仅是生理上的,其结果也大不相同。生命与写诗一样,有的冗长,但毫无价值,还惹人讨厌。有的简短,但以短胜长,让人念念不忘。生命不在于长短,而在于质量。对每个人而言,生命总有结束的时候,有的人用一股青烟做了最后的总结,烟消云散也就真结束了。有的人并没有结束,其生命还以不同的方式在人间延续。
生命本来就如朝露一样短暂,命运又狠狠地踹了诗人一脚。郭建平没有屈服于命运的摆弄,用诗歌做顽强的抵抗。再强大的人,也不是死神的对手,但手无寸铁的诗人在与死神搏斗过程中展现出的生命尊严令我肃然起敬,这样的生命必将在诗歌中延伸,并积淀在人类文明的成果之中,其精神之美如日月星辰一样永恒。
在这篇序言收尾的时候,我只想为诗人祈祷,向诗人致敬。我也坚信生命的太阳,在诗天空中永远不会落下,也会照亮更多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