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青铜《南方叙事》是新工业物景与自然生态,在诗人意象中构建起来的地域风景,以温暖而厚润的物语,引发人们的归属感。
青铜本名王胜江,祖籍湖南永州,出生于江西武宁。青年时代从军戍边,退役后在家乡务农。怀揣“写诗作文”这封介绍信南下广东,很快成为企业高管,移居东莞,被这座城市所接纳。而当他从商二十年后,生意顺风顺水时,又提笔作诗,一发不可收。这样的生活经历,无疑是某种身份的“漂移”。而这种“漂移”的不可假设性,也许超出了他的初衷。我们在青铜诗歌作品中解读到的“物景”,恰恰是这种“漂移”给其创作带来的意外馈赠。
在“物景”中,提取诗性意义
在某种意义上,青铜经历了从内陆到沿海生活方式的淘洗,也从相对传统的农耕小镇诗人,跨越到开放、包容的现代都市文化圈层中。这种身份变迁与身体“漂移”,又不止于他个人的生存体验,而是我们共同刻写在这个时代的生活处境与文化遭遇。
生存环境的多次代换,让青铜不断思考区域文脉对于自我在诗艺探索路向中的提示。“布鞋、草鞋、赤脚/我路上走过的深浅时光。常在/一个夜长时,用一滴露水把早晨照亮。”(《遗失水流的桥》)抽象的思想容量,已厘清了具象的形象体认。青铜通过“鞋”这种物象所探索的当代性,让人感受到了文化“漂移”注入在他身上的诗性力量。
青铜把自己的这组诗歌作品命名为《南方叙事》,以此来描述和展现文化“漂移”在他体内的酵母效用。在这一系列作品中,我们感应到了他移居东莞后的种种心理反应,体味到了不同区域的文化差异,在他诗歌创作中形成的冲撞与重整。
诗是自然的涌现与流转。青铜以极细微的自然物为着力点,来描绘“南方”的地域和人文风貌。其作品大多属于采风创作,但他不拘泥于对自然物象的“写生式”摹写,而是细致辨识“物”的形色,通过诗性语言把这些形与色,转化为另外一种“图景”,构筑自然之外的“自然”。其诗歌作品的触角不仅伸入了现实,还标注了特定的文本意趣——因某种所描述物景而内生的感觉。从这个意义上说,他试图用词语衔接身体与自然、个体与普遍、过去与未知。
青铜所描绘的物景,通常与他处于交角的“相位”。在大自然用风光雷电谱写的交响诗之中,花草木石也被赋予生命的音符。立于天地之间的乔木,甚或有高于世人的悟性和情义。当青铜与万物进行有灵式的交流,身体便处于与“物”的有机互连中。“物”在他的身体里敞开思绪,他又进入了“物”的意识。
青铜依照“物”的意指方式,与自然之“物”交谈,把握住了物之为物的“物性”。每朵樱花、每片沙鸥的羽毛、每块贝壳或陶瓷碎片,皆包蕴生命的秩序。
我深信凤凰山的一草一木
一花一叶,都有各自安好的际遇
即便前程绝非坦途。或许
溪涧流水,知道她最终的归宿
头顶苍穹湛蓝,云似菩提
樱花站在时间的旷野
静待来年,用怒放的生命
修补这破绽百出的尘世
——(《樱花帖》)
青铜深刻理解到“诗是人对自然的延续。”因此,顺着“物”的脉络与机理,拧出正在显形中的物体,词语自动从“物”中涌现,呈现出各自的样貌和气味。正如樱花树的树冠、枝叶和花瓣,等同于人的身体发肤,皆为万物之灵的容器。
青铜在创作过程里,故意掩藏起物象的原始状态,只暴露形色关系、结构关系和空间关系——这些在场景里似是而非的三角关系。仿佛原始物象被他的脑波分散、然后再被聚拢的那种潜在“象态”。他的意图很明显,就是努力捕捉与再造介于想象与幻觉之间的主体意识,以此确定观物与感物的自主性。
当“物”挣脱原始状态,爬升到对宇宙生命意蓄更深阔的视域时,诗人的眼界就开阔起来。只要他俯下身来,就能看见每根肋骨和每个名词发力的弧线。“隔着橱窗,看见橙红色陶罐碎片/如我断裂的肋骨,镶满时间的标本。”(《蚝壳简史》)“丝绸之路沿途破碎的身影,成为/久远且响亮的名词。”(《陶瓷外传》)物象与物性撑破固有的界域,组合成新空间,自然形色便与现实保持了有序距离。而这种从自然风物到诗歌文本之间的转化,很容易让人解读到物景诗与自然生态之间的关联性及合法性。这些作品不仅是对“物”的仿真,而且还隐含诗人带有感性色彩的加工,去冗繁而成大度。
在“隐喻”中,确立叙事场域
青铜对瞬息万变的“物事”非常敏感,他的创作“野心”是:描述生活场域中那些以各种形式而存在的“隐匿物”。在《南方叙事》这组作品中,青铜大范围集结词语,使用多种修辞,其中隐喻是主要的修辞手法之一。隐喻不仅仅是一种语言形式和思维方式,更是诗人打探隐秘“物事”,或者剥开意义之核最为适宜的修辞方式。
这是蓄谋已久的僭越。借闪电
与雷鸣为掩饰
倾盆大雨作楔子
洪峰。突破羊台山北麓的围堵
奔腾而来,成为喂养一座城池的母乳
至此,明清苍老的典籍
就有了茅洲河的记忆
——(《一条河流的隐喻》)
诗歌是一种浓缩,具有包藏时间的力量。在《一条河流的隐喻》里,有一条向上奔淌的河床,抬升着青铜的视线。“明清苍老的典籍”与“茅洲河的记忆”这种“物景”与“时空”的转换,与汉诗“当代性”的扩张相一致。即使“当代性”的滔滔洪水漫过来,不同的时间意识、或不同的时间维度,都可以生成结构要素,给文本的语义结构赋“值”。青铜通过对时间的不确定性重构新的时间向度,在汉诗语境“转向与转变”双向思维的进程中,调制出一种时间的新鲜感。
在诗歌创作过程中,直觉是“机遇与灵感”的起飞器。青铜从流光中撷取某个瞬间,进入《南方叙事》的“叙述场域”。虽然他用隐喻的修辞手法来呈现,却无法否定其折射现实的意图。现世中总有一些莫名而来的“暗指”,即便寻幽入微,也难窥其端倪,直接导致诗歌创作隐喻体系的盘根错节。
站在文化符号学的角度,俯瞰一个地方的山水人文,往往会发现这个区域最显性的社会生态特征。“自由行走的风,从海面掠过土地上/寂寥的影子。我看见红树林/无数裸露水面的气根,支撑整片翠绿/并用低垂的姿态,丈量这人与生态的尘世。” 在《滨海湾叙事》这首诗中,青铜巧妙地将海面、红树林和滨海湾的标志物等意象元素,予以贯通并强化,促进意象的整体建构,使存活于主体心理中的个别意象高度凝练,跃升为某个公众区域平衡而和谐的意象。这种基于共同或相通的文学背景,源于他对身边“物事”的细微省察和冷峻表达。而与公众深层心理产生情感共振的“隐喻体系”,使得那种易变、虚浮、游移的随性化物象符合“隐喻的逻辑”,变得凝聚、稳定而统一。
在《向阳之地》这首诗里,像有光从文本内部发出来。青铜以沉着而清晰的线条,勾勒出“湖心岛抛出秋风的丝线。”而且呈现“湖水喂养蓝天”的画面——潜藏在山水之间的天地哲理,似乎也要在此刻蹦跳出来。阴阳五行学说把自然万物标识为五种基本元素,所以古人坚信外在物象与人体结构相似、性灵相通,于是就可以用意识和认知,来描述那些有灵性的造化之物。汉诗本身就蕴含极深的人文体验,是诗人的精神内核与自然灵性的耦合,所以“物景诗”并非仅止描绘“物景”。
青铜解开不同地域绑缚在时间与空间的绳套,让社会关系从彼此互动的关联中,将南方各地的“物景”分别榫卯在一起,深度融合“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南桥缓缓举起莞邑的地平线/遥远的旧事,瞬间/点燃了我,和一树火红的木棉。”“桥”是诗歌文本中最带感情色彩的物体,它不仅是建筑学意义上的交通载体,还有着丰富的文化隐喻,与人类文化情感有着甚为复杂、微妙的联系。这首《再见南桥》以特定的空间构造,完成了社会心理、区域历史和个人体验的“三维交集”。在创作过程中,这种“三维交集”,无疑具有最佳表现力。就像西医和中医同样对着一具人体,同样了解到人有脏腑经络,却能延展出两套差异奇大的医学理论。但医学领域的遣方用药,与写作者的遣词造句又原理相通。因而,无论南桥、北桥还在其它不同方位的桥,都能寻其各具差异性的“物景”,并让新的认知范式占主导地位,这是青铜所致力追求的。
在“词语”中,挤压象征意义
青铜的诗具有浪漫洒脱、语词华丽的特点。他的作品语言中,表示各种不同“物”和“景”的词,较为丰富。他不仅关注“词”的基本意义,更“挤压”它们的多重含义,构成其作品引伸、转义与象征意义。
《南方叙事》通过高度灵活的“诗性”语言,让“物景”无需外壳的包裹,自然呈现立体感、质感和量感。在“叙事”过程中,青铜遵循词语的分析性特征和一次性原则,运用具有书写表现性的笔触,生发出幽远而丰富的联想,仿佛让人置身在其中。
或许,我的基因来于泥土
记忆的章节总是开满金黄稻穗
把家安在天空
必须习惯,与风霜雷电同行
我除了飞翔,还是飞翔
就像头戴竹笠,足蹬芒鞋的皇孙
用手中柔软的狼毫,反复将一粒粒
方方正正的汉字,种进《四库全书》……
——(《稻田雨燕》)
这首诗给作品注入了抒情性外表美。诗人摄取契合自己心境的乡村生活景象,把自然的物景透过自我的“心景”,转化为诗歌语言,过渡自然、融洽、熨贴。在这里,修辞变身为“法器”,那些闯进诗人视野的事物,接受着无休止的锻打与锤炼,形成“方方正正的汉字”,随之介入诗境中,以动衬静,视听结合,增强了画面的动态感,达到鲜润的效果。汉语本就有诸多隐喻和转喻的词汇,在“泥土”、“稻穗”、“天空”、“家”这类隐喻本体多样性的词句里,其象征意义少了神秘,多了些理性。使其语义、词义理据更易追踪。这也让青铜的诗呈现异质、新意和多向的可能。
诗歌与音乐、绘画一样,都是对“知觉世界”的等价表达。洞察力在青铜身上发挥着奇异作用,左右着他对物景的视觉感受。青铜说,从小他在家乡的沙地,看蚂蚁一次又一次搬家,筑成新的巢穴,似乎有某种肃穆的仪式感。经过这种历练的“知觉”,教会他秉承大宇宙整体意义上的动态和谐原则——即找出对应所叙述“物景”那些词语的微小差异,在新诗现代性“内在律令”的指引下,通过自己的创作,审美地恢复与构建想象和幻觉派生的“交错思维”。虽然外在“物景”是诗歌创作的基本材料,他关注的却是物象整体的“内性”。只有事物核心才裹藏着“心性密码”——面对不同自然景观生成的“象”,就是其个体对客观物事的宏观丈量,捉质透表后衍生的“诗兴”。
灵感和高潮一样,在迸发的那一瞬,没有词语被预设,意义的显现和诗歌语境密不可分。语言是诗人的精神气象与质量,而语言的模糊性,往往会造成写作者对语言本身理性探究的模棱两可,必须要有相当的古典汉诗素养才能体悟,必须要有相当的笔墨功夫才能掌控。在诗歌语言的创新中,当代诗人可以将其中的一个或多个文本风格与形式进行重新组合,即通过重构的方式表现一种全新的汉诗语境。如在《父亲的影子》一诗中,“蚂蚁搬家,蜗牛上树,蜘蛛收网/父亲曾说过这是昆虫秘语。”由于动词的持续性,给人留下了想象的余地。“每棵树都能喊出姓氏/是父亲的影子我的长辈。”诗人使“树”也能释放其陡峭的内心,形象更扎实、饱满和庄严,有雕塑般的形体感,也让作品的感染力进一步增强。
青铜的诗,不仅有宽松的现场感,还有极高意象密度所营造的扎实情景,再加上“低失真”叙事所带来的充分细节与活生起伏刻画,应对更广泛的汉诗语境动态变化。“总有人,会在黑白交替或颠倒时/提灯而立。让街头/失明的路灯,成为夜的墓碑。”(《失明的路灯》)月亮照不到暗处,而灯可以照亮,唯有“墓碑”更贴近隐忍的表达。作品中的抽象语言,紧密地和他所要创作的“媒材”环扣在一起,让“路灯”变换着意义和形象,使读者“身临其境”。
读青铜的诗,很容易捕捉到其文本的尺度感,他创造的文本场域是宽窄适度的。虽然其作品偶有用词生涩、气息不够连贯等违和之处,但整体句式充满力量和沉着,且生动而细致。他在诗作中强调了写实的细节、空间的互补关系以及陌生化的措辞。《南方叙事》是新工业物景与自然生态,在诗人意象中构建起来的地域风景,以温暖而厚润的物语,引发人们的归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