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鄂州有缘。

　　我年轻的时候，读唐诗读了卢纶《晚次鄂州》：“云开远见汉阳城，犹是孤帆一日程。估客昼眠知浪静，舟人夜语觉潮生。三湘衰鬓逢秋色，万里归心对月明。旧业已随征战尽，更堪江上鼓鼙声。”战乱愁怨说给鄂州听取，我和鄂州一起听记住了。

　　我壮年的时候，读了鄂州当代诗人陈明火诗集《无锁的晴空》，他把鄂州峒山晴朗的天空一览无余地打开，展示他发动的瀑布蹿天钻地，曲折跌宕取胜。鄂州尽入我眼。

　　我衰年的时候，读了宋代惟白禅师《建中靖国续灯录》七十万言，发现了知道了宋代鄂州三大禅师的禅行禅句。三大禅师是：鄂州黄龙海禅师，鄂州黄龙延禧智融禅师，鄂州黄龙延禧禅院智明禅师。一门三师，法脉清晰，代际不同;都嗣法于青原行思，属禅宗南宗顿门，源自禅宗六祖慧能。

　　接着，我读到了鄂州峒山当代诗人陈明火发表于《岷州文学》2022年春季卷上的九首题画诗。对象是九种动物：驴鹤虾马牛鹰狐虎鸡。我的感觉于是高屋建瓴，古今一泻几千年。

　　我和鄂州的缘分，实是和鄂州当代诗人陈明火的缘分。
 

　　古代禅师以动物设喻说禅。从《建中靖国续灯录》择出：

　　蕲州五祖演禅师：“如何是祖师关?把火入牛栏。”火烧牛栏牛跳出，修行顿悟得禅意。“恁么恁么，虾跳不出。不恁么恁么，弄巧成拙。”有意弄虾虾不跳，不弄虾时虾自跳。喻禅思无意得之。

　　东京大相国寺智海禅院佛印禅师：“金鸡啼子夜，刍狗吠天明，什么人知音?”虚心静虑谛听，就能听到禅音。

　　东京净因静照臻福禅师《百丈野狐》偈“问来问答尽因缘，流落寰区数百年。自古至今诸衲子，一人传了一人传。”百丈灵狐传道，百年佛子传法，都是缘。

　　和州净戒守密禅师：“肯认鹭鹚为野鹤，难将杨柳必青松。”禅因禅相认识。

　　蓝田县真禅师：“如何是露地白牛?莫教吃人苗稼。”既做禅牛，不能侵害众生。

　　东京大相国寺智海正觉禅师：“将何报国恩?作驴作马。”禅人爱国，为国家作驴马。

　　金陵蒋山觉海禅师：“如虎戴角若不是，唤作喂驴喂马。”“如何是道中人?驴前马后。”老虎长了角还是老虎，修行得道人喂驴喂马赶驴牵马劳动，利于人间。

　　湖州报本慧元禅师：“中下之流又如何?只闻人作鬼，不见鹤成仙。”六道轮回转动顺畅。

　　东京法云禅寺惟白佛国禅师(本灯录编者)：“鹫峰山顶，焰续千灯。”鹰鹫环飞的最高峰顶上，佛灯光焰明亮，一灯点亮一灯，灯灯相续千灯万灯，光照人间佛法永恒弘传。
 

　　上引古代禅师用以弘法的九种动物，而今全部在陈明火九首题画诗中活生生显身，作为他宣示时代真相和真理的九种通灵喻体。因此，九首题画诗就是九首新禅诗了。

　　陈明火一辈子生活在这块出现过伟大禅师禅意饱满的土地上，他的诗歌从来就露着禅思，受地气感染天然出之。这九首禅诗有意有禅，自然全体是禅了。人间活动役畜辛劳，精神困境头角峥嵘，禅出则化解了。但所题名画中的九种著名动物，数度转身移境却仍然是人间土地上的生灵。

　　如：

　　《驴——题黄胄〈八驴图〉》：“驴的家族/到了驴孙子这一辈/把某一天玩疯了//这样的好心情，似乎/能赶走上一辈子的苦难”。画外妙思。科技进步汽车出现代替了驮驴，物种延续驴孙子不再吃苦，可以尽情玩乐了。

　　《鹤——题邵小孟〈飞来不飞去〉》：“松下，一只孤独的野鹤/静立着//只是在扭头的那一瞬间/情绪/有点沉重”。禅为鹤愁。闲云野鹤，你为什么忧伤，你的鹤侣呢?

　　《虾——题〈寄萍堂上老人八十岁作〉》：“游去了/八十年的岁月//到头来，几乎已难分清/谁是虾/谁是人……”人虾轮回一番。画到至境，人虾合一，一起游吧。

　　《马——题徐悲鸿1941年作〈奔马图〉》：“带领族人，突破/前路上/所有的艰难险阻//只是被战火烧焦的时代/挂在马尾上”。由马及人，谁是抗日带头人?一马当先万马奔腾突破重围。战火烧焦的抗战十四年挂在马尾上，让后代的伯乐相马不会失忆失智。

　　《牛——题李可染〈柳溪归牧图〉》：“春风，仿佛看到/归去后的场景//水牛躺在柳荫下/牧童丢下斗笠/去妈妈的膝下撒娇”。春风先知天下乐。水牛、牧童、妈妈，一隅同乐，太平田园。

　　《鹰——题李苦禅〈鹰〉》：“悬崖峭壁上，有一种/无形的力//事物们看到了他/拍响了/瀑布般的掌声”。为峰顶上的雄鹰所显示的巨力鼓掌吧，自己也要奋力登顶看天下。

　　《狐——题韩美林〈逆天小狐〉》：“你算是一个乖孩子/遇事/不急不躁//耳朵一竖起/便有了应对之法”。小狐狸乖孩子，有大智慧，不可小觑。此狐是禅狐，居禅院。

　　《鸡——题陈大羽〈雄鸡图〉》：“除了等待/还是等待中的等待//雄鸡的声音绽放于枝头/等待/便开始飘香了”。“等待”是一句禅语，全破雄鸡叙事旧格。人和鸡都在等待黎明，雄鸡等待打鸣，人在等待听取鸡鸣。太阳一出，等待的鸡鸣枝上开花，天下飘香了。
 

　　要把当代诗人陈明火的禅诗，和古代禅师主题相同的禅言禅句禅诗偈颂放在一起比照着读，便读出了它们相隔百千年不同时代的相通之处，都有浓郁的禅味，都有扑鼻的人间烟火生活味;都说出了一种真相，一种真理。禅在佛诗中又在生活中，诗在佛法中又在生活中，是谓禅诗;生活禅创生了生活禅诗。古今好禅诗都是生活禅诗。诗人之禅诗和禅师之禅诗一样简短精炼，不拘体例，要言不烦惊世惊人，炼字炼句炉火纯青。陈明火的九首动物禅诗，和古代禅诗相比又有不同处。现代白话汉诗，断句突兀，境界现隐，如虎跳涧，不落爪痕;禅思转折如鹰翻翼疾飞改向。体制都是二节五行，或前二后三，或前三后二，各有讲究处;弄得禅头禅尾，禅意思接千古了。陈明火尤敢于善于探幽发微，凿穿洞穴观火，时时拽出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句子。他大智大勇，把一个苦难时代拽在马尾上。他通佛通禅，似施幻术让人分不清在沧海之水中的人和虾。他写牧归之乐乐无穷，小牧童变成了宋代南泉普愿老和尚，想圆寂后变作一条水牯牛。

　　今年是虎年。我想举出宋代鄂州黄龙廷禧禅院智明禅师关于虎的一段语录，和当代鄂州诗人陈明火的一首关于虎的禅诗，对照着听听相隔千年的两个鄂州人是怎样谈论虎的。

　　先让陈明火的虎出现。
 

　　  虎
   　　——题张善孖《虎》

　　只知下山的勇士
　　迈出自己
　　坚实的步履

　　管不了悬崖峭壁
　　写满风险
 

　　张善孖，虎啸一代的爱国民主画家，爱虎养虎驯虎，知虎性画虎一生，虎行虎步做人一生。似虎精神，投入推翻独裁封建政权的辛亥革命，走遍世界画地上猛虎天空飞虎参加抗日战争。自称“虎痴”。人称“虎公”，名至实归。

　　张善孖画上的种种虎，有丛林的兽性，又有书生的儒雅性，还有时代的民主自由精神。一虎立于纸上，天下闻虎啸，各听其音。

　　陈明火五行禅诗中的虎，是张善孖画中的虎，是山野丛林中的虎，是人民群众寄寓心志的虎。

　　下山虎，勇不可当，心怀达目标，只管迈步，不想其他。

　　不管前面悬崖已布陷阱，峭壁壁垒森严，自有办法闯过。

　　人民群众一见虎下山，拍手欢迎，跟上去一起干，扫落山下一切妖魔鬼怪。

　　二十八个字来了个人情物理常识经验大翻盘，也来了常规诗歌叙事的大翻盘。不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而是老虎下山万民乐，虎生罡风荡雾霾。

　　诗全是实语，实语生玄义，禅思深无底，禅诗有禅也深无底。人向深里想吧。
 

　　鄂州黄龙延禧禅院智明禅师，于中土南北高岭通道上发现了虎，对此虎进行了观察思考，并记录下来成禅宗一大公案。

　　问：“大庾岭头为什么提不起?”师云：“临崖看虎眼，特地一场愁。”僧曰：“恁么则悔不当初也。”师云：“是什么面目?”
 

　　《建中靖国续灯录》第二十七卷，记录了延禧智明禅师观虎事件，并介绍了他的简历：

　　饶阳人。弃儒从释，经试华严，衣披方褐，具戒参游造心禅师大室。香烟起处，豁然起契悟。淘汰古今，密洞渊奥。提刑胡公师文为方外交，翰林学士张公商英请师出世，尚书韦公稷为语录序。灌溪、寂照、黄龙三刹，提倡宋风，为世所仰。
 

　　这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一方禅师，通儒学更通佛学，为当时高官大儒推重，弘法名寺，世人敬仰。

　　僧人和禅师问答所指的虎，是一只原生态的野虎，恪守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吃人果腹。现趴在南北通道大庾岭头伺机吃人。是一只拦路猛兽，和陈明火禅诗所赞颂的虎同种不同品性。僧人迷惑有问，禅师理性回答。人为什么不敢走过大庾岭?因在悬崖边看见有虎正虎视眈眈，路人因此愁闷。真是后悔当初不该来此过路。勿悔!要看清虎的真面目再想办法，你看清楚了吗?

　　延禧智明禅师的回答既智慧又实在。岭还是要过的，不过先要看清虎的面目而后对付它。禅师不照实事实话实说，而是用禅语朦胧暗示，暗中理更明，禅风也。

　　《五灯会元》第七卷记叙了一个不怕虎的故事。

　　玄沙师备禅师普请砍柴次(集体劳动)，见一虎。徒天龙曰：“和尚，虎!”“是汝，虎。”归院后天龙问：“适来见虎，云是汝。未审尊意如何?”师曰：“娑婆世界有四种极重事，若人透得，不妨出得阴界。”

　　不要怕虎，我你他，自己就是真虎，能战胜种种假虎，跳出生老病死人间四重关隘，往生极乐净土。

　　2022年是中国阴历虎年，成虎之年，中国的人民大众每一个人都是虎，一只真老虎，虎头虎脑，虎心虎胆，步步生风，虎虎生风地前进，去战胜一切纸老虎。
 

　　禅诗在禅观，在禅宗。新禅诗在新禅。

　　现代佛教大师太虚(1890—1947)，不但是佛学家、宗教学家，懂外国语言，游学各国，通晓各种宗教、现代自然科学、哲学人文科学，在学术上位列渊博的学者;而且在弘扬佛法实践上，是道场法会的功德高僧。丰子恺居士赞他是一位“正信，慈悲，而又勇猛精进的，真正的老和尚。”

　　太虚大师积多年佛学心要，正确指出：“中国佛学特质在禅”。禅有两方面：禅那静虑的禅观和教派禅宗。

　　这才有了中国的禅诗和新禅诗。

　　禅宗在五祖弘忍后，分为南宗慧能偈顿悟，北宗神秀偈渐悟。南宗演为正宗，慧能升禅宗六祖。然实际上禅宗分派，精神上潜通，渐悟积累顿悟出之，顿悟后又积累渐悟。中国禅宗初祖达摩预言：“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禅宗南北二门，南宗五家七宗俱在禅那中静虑思维禅法也思维禅诗，禅果结在禅诗上。最后结在新禅诗上的禅果，谁来采摘谁来品尝?最先过来的是胡适和鲁迅。

　　记叙禅宗历史的重要典籍中有六部灯录史：《景德传灯录》《嘉泰普灯录》《天圣广灯录》《联灯会要》《建中靖国续灯录》《五灯会元》。它们记录禅师的生平经历、禅言禅行、禅功禅德和趣闻轶事。佛入中土后历代无数的和尚禅师，入寺出家学佛念经，做道场法事佛事，游山参访;又采茶，种茶，收谷，磨粉舂谷做饭，参加种种劳动，还走街串巷乞食接受檀越们的财布施……他们从自己修行体验中所提炼出的佛诗禅诗颂句偈句，哪怕仅仅是一句机锋语，能被记到灯录上，他们就觉得不朽了，好像舍利埋到了无缝塔中。如果收录一篇禅诗，就是造了七级浮屠。有些禅师拼却一生腾挪经营，就是想在《灯录》上留下一个名字。他们不惜乱说乱动，精灵古怪，互斗机锋，造作趣事，绕路说佛，甚至用脏言秽语呵佛骂祖;甚至做出杀猫断蛇烧木佛等反常理事;甚至写小艳诗用黄叶逗小儿童以滑稽相示人……这些荒诞怪异的禅门畸形人物，就是想引得《灯录》编者看他们一眼。禅史灯录比现代文学史牢靠。禅史灯录是不可改易的，禅师上了灯录就下不来了。现代文学史可以随时改动，文学家常常出来进去，褒贬正负常变。

　　当代一些诗人尝新鲜闻禅风而动，穿不佛不儒不道的衣服，吃口禅茶禅酒禅米，喧几句影视上的和尚尼姑口头语，就做出了禅诗。诗不怕多，禅不忌少。这些禅诗正是九十六种外道所滋育出的菌落，菌为低等植物，可视为有情而平等也。但当代已不编《灯录》，不能登录禅籍了。高等动物的虎爪亦不想踏住低等植物。

　　《建中靖国续灯录》，收录三位鄂州禅师，这是很不容易的，是鄂州的光荣。其他五部灯录，也收录了很多鄂州禅师。鄂州的禅师早就扬名中土了。禅气禅风在鄂州这块风水宝地上不散不失常存常在，熏陶浸染着当代鄂州诗人陈明火，培养他写出了优秀的新禅诗。

　　陈明火的禅诗，可与孔孚的禅诗和非马的禅诗比肩而论，各有自己的一段禅情。陈明火观虎论道的登峰造极处，他的虎由画入诗再跳入山林，人们可远远听其吼声。吼声伴奏着后来人走过来采摘品尝诗的禅果。

2022年8月2日，深圳仿佛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