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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暖地呼唤着岷州山川村镇的名字
——包容冰人间诗歌搜寻记之八


  导读:著名诗人、文学评论家呼岩鸾作品选。


  诗人海子不朽的诗篇《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有句:“给每一座山,每一条河,取一个温暖的名字。”这发自内心肺腑的遗愿,似乎未得到人们严重的注意,只在同代同龄诗人包容冰这里发出了热切的响应,他在自己的家乡,用诗歌一遍又一遍温暖地呼唤着岷县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每一个村镇,每一座寺庙,每一处风景的名字。

  包容冰诗歌中反复不断不时显身出现频率极高的地名,有山名:岷山,二郎山(金童山)、玉女峰、五头山、马阴山、达拉梁、木寨岭、麻子川、铁尺梁、白塔山、南峰、锦鸡山、玛尼梁、火焰山、红崖湾、馒头嘴……有河名:洮河、叠藏河、二渠河、闾井河、黑泉河……有村镇街巷名:茶住录、马家沟、梅川镇、老幼店、牙利、茶固滩、鹿扎、树扎、禾驮、纳纳沟、耳阳沟、红崖村、野狼湾、朱家沟、永星村、永光村、三十里铺、酒店、壑岘湾、头岔、二岔、锦鸡堡、北门桥、大南门、洪家桥、卫门街、岷阳镇、东门村……有风景名:开颜阁、官亭、东坡、龙潭、北岸、南峰、西岭、铁城、狼渡滩、将台堡、索西、古城、马烨仓、七星亭阁……有寺庙名:大崇教寺、西头灵鹫寺、龙头高庙、城隍庙、奔钟寺、二郎山和大小山头,所见三教寺庙……

  这些地名,跳跃活动在《茶住录;洗心革面》《茶固滩:放飞梦想》《鹿扎:成家立业》《茶埠:云烟过眼》的人生四诗中;跳跃活动在《禾驮的倾诉》《茶埠的悲哀》《纳纳沟在沉思》《耳阳沟无语》《红崖村自述》《永星,永光》的灾难六诗中;跳跃活动在《洮水流珠》《官亭之停》《南峰积雪》《东坡晚照》《龙潭皓月》《叠藏长虹》《岷山积翠》《西岭晴云》《北岸温泉》《梅川,抬头望月》的十景诗中;跳跃活动在《三十里铺》《岷州会议》《二郎山》《二郎山遇雨》等革命记忆三诗中;跳跃活动在《描述:生命流程》《回首:苍茫岁月》《道歌》《我的亲人,我的家园》《父亲,母亲》的家族历史五长诗中。至于《在五台山上》《牙利与舍利》《酒店》《在狼渡滩草原》《走进岷州》《马家沟》等直点地名的诗篇,地名就更纵跳自如了。《雪落岷山》《洮河,流过岷州的记忆》,地名蓦地就成了山神河神的名字了,山魅湫神闻名皆叩拜施礼。

  《泥腿子的故乡》《菩提流蜜:记忆的故乡》《红嘴鸦鸣叫的故乡》《忘不掉故乡的疼》《回故乡》《把根留住》——包容冰的故乡六诗,道出了他的诗篇中岷县地名花朵丛丛蜜蜂群群般出现的原因,是用地名在诗中祈望已历数千年的家乡在巨变的未来“把根留住”。虽然他只是生活在距离出生地仅五十里的县城,却把出生地在精神上无限地放大拉长或浓聚缩短,以示更久远往生的赤诚。故乡是诗人的唯一。

  不论是什么题材的诗,社会、人文、哲思、信仰、风物……包容冰的诗歌总要镶嵌上岷县地名,作为珍珠发光,诗歌也就有了亮点。

  包容冰信手拈进诗中最多的地名是洮河。他老家茶住录下面是洮河,他当校长的牙利学校在洮河边上,他现在居住的县城被洮河贯通。洮河引导诗人行走,诗人跟着洮河行走。“我在洮河岸边散步,想起衰退的人和事”(《无语》)。“洮河两岸,相继亮起的灯火/闪烁”(《一夜风雨》)。“黄昏的马蹄,当踏过洮河潮湿的两岸/天就黑了”(《黄昏》)。“我走在洮河穿越的峡谷/拔一根白发放飞”(《中秋临近》)。“洮河的喧嚣是岷州梦中的呓语”(《雨中送呼老》)。“我走在洮河岸边忧郁万千”,“谁枕着褴褛的衣衫舀洮河水煮茶”(《抽刀断水》)。“一个人在洮河边漫步/黄昏的风翻卷秋天失魂的落叶”(《谁在失魂,谁在落魄》)。“来到洮河岸边/像孔夫子一样望河兴叹”(《下雪不冷》)。“笑匆忙的身影/在洮河岸边为谁徘徊”(《破碎的时光》)。“风和日丽的四月,洮河两岸/山青水绿,柳暗花明”(《四月,朋友邀我赏牡丹》)。“在洮河岸边/踏着乡间小路”(《眼在跳,心在跳》)。“洮河哗哗流淌的声韵/像我的山村轻轻咳嗽”(《寂静的乡村》)。“我继续蛰居在洮河之畔/早晨写诗,夜间读经”(《在春天》)。“我在哗哗流淌的洮河岸边/独来独往”;“再走过十万沟壑/最后来到洮河岸边”(《低处行走》)。“洮河的喧响/犹如夜风朗诵圣贤的诗章”(《像一只孤独的麻雀独自出没》)……

  包容冰的诗篇中,也闪动着叠藏河,二渠河,黑泉河等水流的波光,它们最后都流进了洮河壮大了洮河。

  岷山山系的余脉在岷县,西秦岭的很多山头也在岷县,一并矗立在包容冰的诗歌中,形成了稳立不移的淡定力量。它们早已被先人取名的温暖名字是岷山,二郎山、木寨岭、马阴山、五头山、锦鸡山……

  诗人看山,必看岷山和它的兄弟山。“久久地凝视一座山/感到自己的渺小和短暂”(《凝视一座山》)。“在秋天的傍晚/遥望远方宁静的山冈”(《在秋天的傍晚》)。“仰望岷山,蓝天白云”(《和灾难擦肩而过》)。诗人在岷山上看见,“觉醒的蚂蚁背着一部《无量寿经》/走在回家的路上”(《修远》)。“二郎山的花儿会刚刚热烈”(《雨中送呼老》)。“二郎山的铜钟响过逝川”,“我想伴你登上金童山的峰巅”(《不再有人向我献出他的泪水—兼致呼岩鸾先生》)。“茫茫雪野,阳婆婆离开马阴山十丈”(《遗失的童年旧事》)。“五头山顶闪烁,一把刺眼的雪剑”(《二月,风说着寒凉》)。“干草车走在木寨岭的山梁上”(《穿过正午的时光》)。“锦鸡山下/洒满十八年的汗水”(《转折》)。诗人最终意欲魂归岷山,“灵魂啊,你就脱掉褶折纵横的肉衣/将它埋在岷山向阳的山坡下”(《低处行走》)……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仁而智的诗人把兄妹般的山河一起画在岷县三千五百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左边是洮河不停地喧哗/右边是二郎山为我们站岗”(《睡在月光的婚床上》)。“雪落岷州,雪落岷山/雪落辽阔的洮河两岸”(《2014年春天的第一场雪》)。“我守住岷山的静洮河的清”(《想起残破的家园》)。“一个人守望在岷山脚下/听河”(《感悟在深秋》)。“白塔山翠,洮河水澈”(《转折》)。仁高于山,智深于水,诗中情思过山漫河……

  在诸山诸水之间,分布着和诗人有脐带经络关联的一切地方。出生之地,上学之地,工作之地,饥饿苦难之地,幸福欢乐之地,对应着一个个地方——茶住录,茶固滩,鹿扎,牙利……从这些非汉族的怪异的地名中,我们听见了嘤啼声,号饥声,诵经声,读文声,领读齐读《弟子规》声,粉笔板书《静夜思》声……“牙利”一地名多次出现,“在乡村牙利的落寞里/像一只孤独的麻雀独自出没”(《像一只孤独的麻雀独自出没》);“我在牙利的乡村独自行走/无人问津”(《亘古岁月间》);“所以我深居简出/在明月朗照的牙利/在鸟语花香的牙利”(《静思默想》)。舍利最最宝贵的利乐或许在牙利。

  牙利与舍利
  一转眼,我就在有牙无利的村庄/度过五年匆匆的时光/冷风吹来,我捧出热烈的心肠/给身体取暖/热气涌来,我脱掉挡寒的衣裳/裸露紫黑的肩膀
  我的牙齿锋利,可是/偏偏没有供我啃食的食物/倒使一些磨得发亮的獠牙/咬出我自身的血/我宁愿让血滴流淌/也没有渗出半滴泪水/聆听浩荡的秋风唱着/挽歌/祭奠破碎的时光
  牙利僻远,但佛光还能照亮/我像一个心静如水的教徒/还能用心歌唱/牙利找不到空门,可是还能/碰 上不发光的舍利
  牙利有舍利行走/这是一个被历史记住的地方/ 这是一个有福的地方/你听,万物依旧空鸣/舍利独自绝唱……
  舍利如风而过,你再细听/有人在大风中寂灭

  诗人舍利(包容冰笔名)似佛教涅槃福德结晶,在古羌语或古藏语的“牙利”学校手执教鞭八年,侧柏族拥麻雀伴唱养颜养心,挂面白菜、清汤寡水养身养躯。学童嗷嗷被哺,獠牙暗暗咬血。舍利在不空的空门修行独唱,走过风,身后倒下大风吹倒的人。舍利在被历史记住的地方有福了。我也和牙利有缘。2010年6月,我在牙利学校校园看到墙上大字书写着“读圣贤书做圣贤”的标语口号,看到上海杨浦区长白街道商会捐资修校的记事碑;在诗人包容冰简陋的办公室兼宿舍里看到了他的著名长诗《梦里的人,梦外的狼》的手写稿,看到了我评论舍利佛诗的《禅欲以诗歌改善人生》的手写稿,这是我前几天寄达的。我还看到了他几样简单的灶具和碗筷,几瓶油盐几颗洋芋。有缘随缘的洮河畔梅川古道上的牙利,我也忘不了。东西随缘,乞法慧命,群有永份,太虚同体,色身有福,我们疏山造塔了。

  一些地名引领着人看风景。“我站在二郎山巅开颜阁下”(《秋浓天渐凉》)。“狼度滩草原寂寥,牛羊静卧/等待了千年”(《雨中送呼老》)。“狼渡滩的烟雨又一次打湿我的睫毛”(《2012年之夏:感慨》)。“狼渡滩空蒙的烟雨,打湿了文学家/敏感浪漫的情愫”(《岷海,岷海》)。地名也是导游,引领人们去看岷州十景,去看山高路险的青藏高原与秦岭结合部的铁尺梁,看神秘阴郁鬼影幢幢的血光铁城……

  地名擦亮了双眼,我们看到了宗教隆盛时期曾经香火缭绕梵音阵阵的寺庙的今貌。“西头灵鹫寺成了一片残砖破瓦”(《班丹札释》)。“那样荡漾的细雨/诉说奔钟寺荡然无存的古迹”(《摘红三叶花的伊人》)。“十岁的少年,在龙头高庙的土路上歇缓”(《穿过正午的时光》)。“在西头灵鹫寺的法典里打坐”(《岷海,岷海》)。“在城隍庙和龙头高庙之间/我湿润的嘴唇吻遍梅川的每一朵鲜花/每一滴晨露。吻遍山咀的佛塔/大崇教寺明清的砖瓦,西天佛子六百年的经颂/鼓励我,载护神的历史/于经典里打坐成金刚不坏的罗汉”(《回首:苍茫岁月》)……信仰是不会倒下的,超越于宗教仪式性的象征。

  地名伸手编织了一条红线,人们循以去缅怀革命遗迹:三十里铺岷州会议,二郎山上红军战场……

  梅川古道是修行者的路。“转了九十九道山梁/还在故乡的掌心转悠”,转来转去写出了优秀长诗《道歌》。另一道优秀长诗《觉行慈航》,是从洮河启航开头的;“在洮河岸边,我一个人静坐”,静坐中佛义禅思似洮河奔腾不息。诗歌的软实力具备鬼斧神功,把每一个地名都锻打成随心而用的比兴赋修辞,古典的现代的诗艺诗技都能从一个地名里破壳而出。诗人的感情动作精神思虑渗透浸润化育地名,化成岷山的与洮河的感情动作精神思虑。你看见岷山,就看见诗人是肃穆站立着的;你看见洮河,就看见诗人是柔韧浮沉着的。地名神机灵妙,叫人从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三转异化成新生的本体。地名是载体和所载之物互为表里,表里一致是诗的品性。地名是贮存异珍的宝库,保护着岷县所有的珍宝。由于诗人倾心倾情地投注,地名的诗性含量一掂即知其厚重其广袤。地名是岷县大门的电铃,你摁一下,大门就开了;也是开门的钥匙,转一下,大门就开了。人进去就看见了风光无限活灵活现的岷县或大岷州了。

  人生下来被命了名,名可爱人也可爱,但人和名可以俱亡。一山一水被命了名,名和山水如果进入了诗篇,山水和其名字就可永垂不朽了。唐代诗人王昌龄《塞下曲》:“平沙日未没,黯黯见临洮”;李白《子夜冬歌》:“裁缝寄远道,几日到临洮?”古临洮即今日岷县,人们就是从古诗中知道岷县的。

  我们择出包容冰十首著名的岷县地名诗,观赏一下地名诗化后的丰姿美质。

  人总得记住自己的出生地不能忘记,越具体越好,包容冰把自己的出生地具体到一条山沟里。
 

  茶住录:革心洗面

  出生后的第一声啼哭/在上世纪一个腊月三十的晚上/鸡叫头遍声中/我来到了这个多灾多难的世界/母亲的阵痛还未停止/放鞭炮接天爷的乡亲/进入梦乡/祈盼天宫赐福,喜气临门

  如果真的相信命运/我仿佛是上苍赐给父母的一件宝贝/把六三年的正月擦亮/那一晚父亲一夜未眠/等天亮在堂前做了三十六盏/青稞面清油灯盏/上敬天,下敬地/给过路的饥神饿鬼/也要散一盏面灯儿过年

  茶住录,在十万大山的夹缝中/不敢大声咳嗽的小小村庄/唯有你养育的舍利/用他的诗歌给你正名/报答故土难舍的恩情
 

  包容冰的出生地就是中国甘肃省岷县梅川镇马家沟行政村茶住录自然村。乡民春节除夕迎天官降吉祥的风俗,家生男丁家主摆供祭神祀鬼求得护佑的仪礼,简叙明白留下了农业宗法社会敬天敬地的孑遗画面。但诗人已跳出原始湫神觋风,归入正法“革心洗面”,自上一个轮回进入这一个轮回,改变心灵变更面貌,成为山村的新生之人名为诗人舍利,为在“十万大山的夹缝中不敢大声咳嗽的小小山村”,放胆写诗大声歌唱,让茶住录正身正名立于天底下。

  包容冰在小学和初中读书阶段,已插上了放飞梦想的翅膀,那是在名叫“茶固滩”的教育摇篮里。
 

  茶固滩:放飞梦想

  自茶住录一条羊场小道攀山而上/走过曲曲折折的壑岘湾/再翻过玛尼梁,回头/把画饼充饥的馒头嘴,深情地张望

  甘川公路与黑泉河/并行流淌/我读完小学和初中的地方——茶固滩/谁能从我走过的脚窝里/捡起一串散乱的饥饿和诉说

  小学老师的教鞭抽在/我的手上腿上身上/那么多的拼音和汉字/强硬了我缺钙的骨骼/那一道道鞭影/演绎成我展示苦难的诗歌

  茶固滩,我的童年和少年/放飞梦想的摇篮/谁能记得/黑泉河的水是我不会忘却的/玉液琼浆

  喝着黑泉河的水长大/我的心里流淌着诗歌的河流/流进黄河,流进长江/大江南北也有人听到/舍利说话的声音
 

  茶住录,壑岘湾,玛尼梁,馒头嘴,黑泉河;五个怪异的地名,表征着包容冰启蒙受教的饥饿艰辛。拼音和汉字得之不虚,变成钙质强壮骨骼。教师挥鞭,鞭影闪出龙文变成诗歌。诗人喝进了大地上的一条黑泉河,心里就流淌着一条诗歌的黑泉河,和长江黄河汇流,中国诗海诗潮中也有了包容冰诗歌的淙淙流淌和激激拍浪声。

  农村贫困的青年读书人,有仰视天空的空灵幻觉,但必须有藉以生存的务实作为,像地上长小麦般实有实在,不能在梅川镇望梅止渴,不能在馒头嘴画饼充饥。成家立业养儿育女,工作挣钱养家糊口。诗人不可无诗,也不可无粮。
 

  鹿扎:成家立业

  跨出家门第一步,那年刚好二十/贫困的影子笼罩在我的头上/我带着结婚半年的新娘/离开茶住录沟壑纵横的村庄/来到梅川乡鹿扎村学/在五十八双童稚的目光里/安营扎寨

  围墙倒塌的鹿扎村学/门窗残缺的鹿扎村学/猪狗随便出没/我和新娘白天教孩子们读书/唱歌,做老鹰抓小鸡的游戏/晚上用塑料膜堵住漏风的窗子/点一盏煤油灯/一边改作业写教案/一边感受山村的天籁……

  鸡鸣狗吠,驴叫马嘶/我每月也能拿上二十五元的皇粮

  长女出生的寒冬十月/一场大雪把鹿扎封裹/把女儿的啼哭封裹/把二十岁的父亲和他/青春飞翔的翅膀封裹

  鹿扎村学的凋蔽状态,是中国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教育事业不可剜除的一块基地疮疤,一代新人也在此鄙陋处成长。夫妻同教,同受其苦同得其乐,低工资不碍高付出。诗人先在鹿扎,后在梅川、牙利等中小学任教,桃李满岷县,有的在天下远方开花。被大雪封裹啼哭的长女成人后也成了朗声教课的梅川中学教师,大雪同样也不能封裹诗人在心灵世界无阻的自由飞翔,所向处是青春展翅的诗歌。

  对岷县存留五千多年的著名文化地标,包容冰走过,包容冰看过,包容冰想过。云烟过眼后,沉淀下来的是历史反思。
 

  茶埠:云烟过眼

  听不到走远的驮茶的马帮/叮当的铜铃声/也看不到将台堡上点将封官/浩荡威严的队伍了/跨过洮河摇晃的软桥/在树扎,在山那儿/那么多远古的陶罐/在地下,在古墓里/窃窃私语/马家窑五千年的文化根系/在这里发育成长

  给人头陶罐上彩的人/是我的祖先/被匪帮一马刀砍下悬崖的人/是我的祖先/收藏范仲淹一幅中堂/卖了十几万的是我的同行/那年倒在六月麦黄的田间/没有起身……

  茶埠,不再是货物交易的埠头/唯有古玩店众多的赝品/矜持地生长

  茶埠,云烟过眼间/当代岷州的书画艺人/一个个纷纷出笼/我才对此有了别样关注

  茶埠五千年以上的文化历史,在诗人眼中竟是云烟般一飘而过:古墓陶罐的马家窑文化,茶马交易的古商埠,点将封宫的古要塞。过眼的还有给古陶上彩的祖先,被匪徒残害的祖先。突兀间,一个卖掉北宋边官名诗人范仲淹中堂发财的同代同行,在脚根前倒下了。诗人想到茶埠再不会有茶马互市,不应用古玩店的赝品给它续写历史;古镇的新风貌在岷州新一代书画家的笔墨里。这样茶埠才能得到“别样的关注”,“茶埠”二字在历史中的光环中别开生面。

  梅川,被包容冰萦怀贴身。梅川古镇一侧高处是他的家园茶住录,另一侧低处洮河边上是他教书的牙利学校;梅川古道一头通到他拉过架子车的木寨岭,另一头通到他现在携眷栖居的县城东门村。诗人对梅川倾心倾情,法号“梅川居士”。
 

  梅川:抬头望月

  便是那一川望不到边的烟雨/锁住索西城一段残垣断壁/炮楼坍塌,城池敛迹/吸雪茄的老翁/眼花耳聋,背搭手走在/逝川的岸边,如同一颗活化石/指点白塔山,冒紫烟的故事

  梅花盛开的腊月/饥饿倥偬的日子/白狼跑过/红军走过/杏花林边卖麻花的女子/望眼欲穿/不知为谁暗暗啜泣

  春天三月,杏花盛开的梅川古道/马帮走过/贼寇跑过/农历四月十七载护神的故事/一去不返

  后法王走了/西天佛子圆寂/西头灵鹫寺被叛乱的贼寇/一把火烧毁/西番驮载酥油和经卷的牦牛/钻进甘南大草原/从此再不见出来

  独立望远的白塔/任凭百年风雨的剥蚀,风云变幻莫测/但内心装满佛祖的笑意/从不说话

  而只有每年五月十九的日子/十八位浮出水面的湫神,聚在龙头高庙/不喝酒也不抽烟/听凭善男信女烧香叩头/祈愿护国佑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丁兴旺……

  不是只有充满神秘来历因而吸着当地稀见雪茄的老翁在观瞻老历史,白色佛塔内心装满佛祖的笑意,但不说话。梅川居士站在佛祖脚下,替佛祖发声。古战场今战场,箭矢弹头埋在地下,牦牛驮货物载经籍一去不返。但西天佛子复活人间,土地神湫神诸乡土神仍向尘世施福。历史不会重演,梅川的永愿是天下太平。梅川抬头望月,月下一杯浊酒中,是非成败转头空。

  一座村庄有酒店。少年时期在木寨岭往返挣扎活命,成年后仍在这条古已有之的交通要道上留下重重脚迹的诗人包容冰,不能不给木寨岭那边的酒店写一篇古今小传。
 

  酒 店

  驮茶的马帮渐行渐远/红泥小火炉边上的铜壶/绿锈斑斑,女人绣花的手指/失去温热与柔软

  鸡叫三遍马队起程/首领的羊皮袄散发酒香/女主人眼含两汪恋情/站在月光下失魂。马帮远去/历史远去。消弭的烟尘/担当不起古老的花事

  酒店如今无酒无茶/木寨岭拿隧道给往事传情/一头说话/一头走气
 

  历史远去,但历史不只是沉重如铁,也有温柔的男女恋情,酒店女老板与马帮首领的花事,就是血泪历史坚硬枝柯上的一朵别样小花,揭示酒店历史的另一重真相。木寨岭隧道凿空历史,酒店无酒无茶了。诗人在历史幽暗通道的一头,穿越时空看见了另一头。

  岷县有一处风景,很美好,适宜于古人与今人的观感;但有一个危险的名字,它也是有光荣历史的,立着一块纪念碑。包容冰诗歌对此处殊胜,不触涉社会人文,只关心自然生态,拟在天造之物中掰扯人性。
 

  在狼渡滩草原

  青稞穂子的锋芒/挑着晶莹的雨滴,草原在一颗雨滴里晃荡/一颗雨滴装满万千牛羊/啃草歌唱。游客闲散/南腔北调,在狼渡滩草原/感叹人类虚幻的本真/一匹狼偷偷渡过葳蕤的草海……

  我摘一朵格桑花/插在黑色的牛粪上。听花朵伤心地诉说/一缕湿湿的风踏着我的肩膀/轻轻走过

  牧羊人披衰载笠,心静如水/内心熄灭激荡万千的河流/像一尊雕塑,望着我欲说还休

  一只鹰在头顶盘旋。计谋/分娩的母羊/刚刚落地的羔子……
 

  雨中的草原湿地确实美好。游客,牛羊,湿风踏着人肩走过。滴雨包大千,羊声咩咩叫,牧人像雕像心无杂念。此时此地,有着佛教众生平等的“丛林”法则,也出现了达尔文进化论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狼偷渡一逞,鹰欲取羊羔……鲜花插在牛粪上并不反常,花朵所诉是诗人所写。

  红军四方面军在岷县三十里铺召开过岷州会议,遗址建立了红军纪念馆。包容冰诗歌接过了革命历史光芒的照耀。
 

  三十里铺:岷州会议

  那年,岷州秋天的庄稼熟了/吃过皮带和草根充饥的人/褴褛的衣衫如火焰旗/在风中飘,在风中飘……

  天险腊子口,是一道雄关/千里积雪的岷山,是一道奇观/朱德和张国焘争论天下大事/三十里铺默不作声/承受万里江山的挤压。

  面红耳赤的争吵声已远去/两把安静的太师椅/像一对苍老患难的兄弟

  我在伟人坐过的太师椅上/坐了一会儿/听一听岷州会议说了些什么/西进,还是北上/谁是谁非/岷州三千儿女的忠魂飘落在/高台和临泽……

  岷州会议在争议中作出了北上的正确决议,胜利者书写历史。太师椅留下来,很老了,诗人坐上去也感受一下争论带给万里江山的挤压。腊子口雄,岷山雪奇,红军褴褛衣衫像火焰的旗帜飘起来,召集了岷州三千男儿为革命献了身。过去的革命在今天的诗歌中沉思,沉思的诗是纪念馆中最好的留言,眼泪滴到鲜血里会出现什么?太平盛世的人们应仔细看看。

  洮河长河有记忆,历史长河有记忆;洮河的记忆就是岷州历史的记忆;洮河的每一朵浪花对应着岷州历史的每一朵浪花。后来,两种浪花在包容冰诗歌里合成了一朵。
 

  洮河:流过岷州的记忆(长诗节录)

  洮河啊,洮河/在你汹涌奔腾的波涛里/听一声羌笛的长啸,划破/烟封雾锁的岷州。划破历史血腥的迷障/摆渡沧桑岁月的羊皮筏子/正在运送夕阳的麦穗

  当一日劳顿的结局,进入/孤独的炊烟,袅袅娜娜,往事依然隐忍/历史在苍茫尴尬的史册里/翻滚成一曲曲苍凉悲壮的挽歌

  岸边继续枯朽的老屋,静默无言/黑黑的蜘蛛撒网,麻雀垒窝/半夜失眠,我常听到/洮河像唱花儿的母亲/在开遍苦菜花的山梁上走过/在捡蔓菁菜叶的野狼湾走过/可是,她的心亮如明镜/门里门外更多的尘埃和垃圾/被烧坑做饭的父亲,咳嗽不止/瘸着腿,一遍遍打扫干净

  面对巍巍岷山,喊一声我的洮河/岩石剥落一层层喧哗/面对千里积雪的岷山,喊一声我的母亲/东方升起的曙光照亮斑驳的大地/对于离开泥土的人,进入泥土的人/一样的渺小与尴尬。让我敬畏/对于网鱼狩猎的人,杀生害命的人/一样的穷困和潦倒。让我怜悯  我戴着/——中国花儿之乡/——中国当归之乡/——中国洮砚之乡/——中国诗词之乡殊荣的四顶桂冠/在南北夹峙的梅川,深居简出/清心寡欲。躲避滚滚红尘的侵袭/写一些老人们不爱读的西洋诗歌/抑或在月下听河,感悟天籁无言的大美……

  洮河流过岷州得到的记忆是多么长多么重多么苦多么血泪斑斑,可是又多么光荣多么幸福多么欢乐呀。五千年前诞育马家窑彩陶文化,秦汉江山战乱,张天师高扬道教大旗,十二长人昂首窥天,武人董卓、美女貂蝉悱恻缠绵,唐朝的月亮照过来了,宋朝的鬼章王铁城兴妖,明朝的后法王班丹札释建寺弘法,明清科举选聚英才,民国军阀鲁大昌施暴,红军举旗过境……洮河一浪浪迭起,岷县跌落到引洮工程,大炼钢铁,大食堂,大饥饿,农业学大寨运动深翻土地一镢挖碎古陶罐。洮河又一浪浪迭起,岷县升腾,戴上了四顶桂冠,大结局圆满而至了。包容冰对种种记忆,又叙事,又抒情,又绘景,又添加当代人的思考与结论。每一个记忆在越来越长的历史中,都会变成文物一样的隐喻,等待出土细说真相。包容冰又扩展与挖掘,把国家地理历史上下纵横延伸到自己辛劳的父母与自己饥饿的童年,洮河的宏大记忆就这样个人化了,成了每一个岷县人民的记忆。

  这一首长诗,首发于重量级诗刊《中国诗歌》,又发表著名刊物《延河》月刊,即引发诗界瞩目。岷州一千四五百年来,包含岷县及周边几个县,皆为洮河流经之地。到目前为止,这是一首在父亲山岷山的俯仰下,对母亲河洮河最悠远最宽阔最全面最激情的长篇颂歌了。

  写岷山,最好写千里雪的岷山,自从岷山以千里雪闻名于世,岷山雪就能使中国开颜,现一脉喜相。
 

  雪落岷山

  多年未见的一场大雪/整整下了一夜/这是春末的季节/夏天于洮河岸边探头探脑/给意气风发的青春女子/挤眉弄眼。春困再一次折磨我/少了昨天的晚课

  雪落岷山,皑皑峰巅/七星阁像雪中坐禅的罗汉/入定多年,沉默无言/这个世界,张狂的人比比皆是/听话的人凤毛麟角/犹如我仰望的千里岷山/在伟人毛泽东的诗词里/展望未来,一言不发

  雪落岷山,雪落岷州大地/当归、党参、黄芪/这些滋润农人心田的主要作物/吸取了天国丰富的营养/潜滋暗长

  我站在被雪压倒的一棵侧柏下/一时,束手无策
 

  一年中最后的一场雪在春末夏初落下来,是为诗人和诗歌落下来的。在伟人毛泽东主席的诗词中千里雪的岷山,沉稳地冷静地观察世界展望未来。春末的雪后是初夏,万物蓬勃生长。张狂的人失张失智,信仰坚定的人踏实践行,像岷山之雪一样融化成净水,滋润当归党参黄芪这些匡救人身人心的药草。诗人思考片刻,克服手足无措状态,撑起一棵被雪压倒的柏树,共同从岷山之雪吸取力量。

  海子,家乡地名是中国安徽省怀宁县高河镇查湾村,他说:我是查湾村里的一条船”,他的诗里有地名“德令哈”……他的诗歌是爱国主义诗篇。

  包容冰,他的家乡地名是中国甘肃省岷县梅川镇茶住录村,他说“我的人生如同一颗土豆”他的诗歌里有地名“茶固滩”,他的诗歌是爱国主义诗篇。

  岷县的每一个地名都是被古汉人古羌人古藏人温暖地取名的,现在被包容冰温暖地呼唤着。地名到了诗里就消失了地理界限。地名有故土,地名无故土。我在包容冰诗歌里看到“鹿扎”村这个地名,就想起我青年时代的藏族朋友扎西嘉措,他的家在临潭旧城以西果洛公社“日扎”村(也有个“扎”字)。我在1966年春节过后徒步到他家住过几天,以后我沿着羊沙河徒步东行到了羊沙公社浦家村住下,羊沙河继续东流五里流进洮河——五十年后被包容冰吟唱的洮河。这一路上的地名已成为我履历的一部分永也忘不了了。

  没有名字待取名字的一条山一条河,只在人迹从未到过的地方,海子远去那里了。包容冰呼唤出来的一个个地名,用“达达主义”方式拼贴在一起,就是岷县的美丽拼图;诗人步步退场,地名步步跟前,岷县站了起来。世界忒奇怪,有时有地无名,有时有名无地,有时无名无地,有时有名有地。海子在有地无名的天界一隅寻找无名的山河,包容冰在有地有名的岷县呼唤过了,还在寻找有名无地的地之所在。他们的诗歌都在寻找大地人间的物质与精神。

  加拿大文论家弗莱提出了“典型的反复出现的意象是原型意象”的命名,英国诗人艾略特发现了诗歌对象和原型意象的“同存结构”。我在多年的阅读中,悟到地名在历史事件、神话传说、民族文化符号、宗教神迹神祗、著名诗歌词语等等所有原型意象中,是最浓缩最扩张最强力因而也是最重要最通俗的原型意象。地名被诗人提升为原型意象后,就能整合诗人的一切文学经验铸造成一个整体,打开对象的纵深内涵,收容内外一新的万年文化,万顷思想,万里风物。

  《诗经·国风》收周南,召南,邶、鄘、卫、王、郑、齐、魏、唐、秦、陈、桧、曹、豳等十五国民谣,集汇十五个大地名与无数小地名。首篇《周南·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今陕西、河南、湖北这些地名原型意象中的“思无邪”表达得如此大胆明朗直接具体。杜甫诗《杜鹃》:“西川有杜鹃,东川无杜鹃,涪万无杜鹃,云安有杜鹃。我昔游锦城,结庐锦水边……”,六个地名共构原型意象,隐喻中央皇权与地方诸侯势力的互用互抗关系;《三绝句》之一:“前年渝州杀刺史,今年开州杀刺史……”,两个地名原型意象直指皇帝诛杀地方大员。古今诗歌所用地名原型意象,用得很多也很好。

  当代著名诗人包容冰首先发现了岷县地名中的诗意,然后加以诗化,写进了诗,地名就成了诗歌的原型意象。把他诗歌中的一个个地名分行组合排列起来,就也是一首长诗了。只有知道这些地名的过去与现在的人才读得懂,这是昨天的故事今天的故事明天的故事;此时诗人悄然走出了诗歌,留下地名作为唯一叙事人。地名是个筐,最震撼的内容装到里面。

  公安机关的档案地名,民政机关的档案地名,各有自己的捐向与功能。诗人诗歌中的地名,在现实生活中有的是存在着,有的是消失了的;有的巨大如山,有的是山中的一块石头。地名在档案中会消失,任何地名进了诗歌就永远存在,占据着或大或小的领地。鲁迅和周作人早年搜寻辑录《会稽郡故书杂集》,家乡的地名就在古代诗人文人的诗文中集合起来,被唤醒说出自己是谁了。

  钱钟书在《释文盲》一文中,鄙夷地揭露“把文学当作职业的人”,是最严重的“文盲”,“好多文学研究者,对于诗文的美丑高低,毫无欣赏鉴别”,已成缺乏美感的“价值盲”;他们日日厕身诗歌以为谋生工具,已成对诗歌麻木了的“诗盲”。或有讲授诗歌的大学教授与诗歌机关的诗官,根本不能鉴别包容冰诗歌的价值与欣赏诗中地名的美学意义。他们本就是只能“使用”诗歌而不会“接受”诗歌的。

  有哪一个诗人能像包容冰这样把他家乡岷县如此大量的地名写进诗中?有哪一个县能像岷县这样有如此大量的地名成为了诗歌的一部分?包容冰诗歌是岷县地名录。茶住录、鹿扎汉语羌语藏语混杂的地名,是各族文化融合的实体。大崇教寺龙头高庙的庙宇地名,是三教信仰炽盛的遗存。茶埠酒店生活资源的地名,是古代商贸兴隆的标识。开颜阁三十里铺纪念革命的地名,是现代革故鼎新的符号。岷山和洮河,一个高达天穹一个长流不停,所有的地名都不沉沦,一起叙事抒情。

2019年6月4日·深圳仿佛窠

简介
呼岩鸾,诗人,文学评论家。著有诗集《四季流放》《飘翎无坠》《呼岩鸾世纪末诗选》《碎片》《金沙粒》《呼岩鸾新世纪诗选》《世说新诗》《呼岩鸾长诗集》《佛痕禅迹》《日落时分》《口头禅》《日落编年》《日落返照》《心头禅》《包容冰诗歌论》《读包容冰诗集〈驿路向西〉》及文学评论等若干部。诗歌、诗评散见于《人民日报》《诗刊》《星星》诗刊、《延河》《诗潮》《山花》《重庆文艺》《岷州文学》《火花》等诸多报刊。曾供职于省级宣传部门和出版社。
责任编辑: 西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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