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捧起这本很沉重的大红书，欣赏着沈鹏先生题写的封面书名时，接到王爱红主编的电话，告诉我沈老已经去世了，追思会也开过了。他说他很难受，我说我也很难受。迟至今天才知道消息，一代书法大师在我心中多活了很多时日。一股难抑之情从我心底翻腾了上来。
 
　　悼沈鹏大师

　　你的狼毫
　　在宣纸上
　　留下了你的心电图
 
　　心的形状
　　又峥嵘
　　又温柔
　　在人世间这块屏幕上
　　永远闪闪烁烁
 
　　我觉得，猛然间由潜意识激荡聚涌猝然而成的几句原生态心里话，比由书法术语于众家褒词混出的祭文，更能表征人的心曲。
 
　　手迹，书法（也是手迹），其书写人不存在了，它们还存在，就是遗物。遗物消失前，是不朽的。今年5—6月间，我回上海旧居翻找物品，不期然惊喜地看见了我祖父李玉钲积德堂主和各商号来往账目一厚本。蓝色布面泛黑了，内页红色竖格内，行书字迹端庄峻挺，好书法和生意铜铜联上了手。李玉钲先生（1858—1931）是工商业地主，他去世后，几经社会变局，土改时我家已定为光荣的贫下中农了。不知我祖父的往来账目最后理清了没有，账本为避文革惹祸藏匿完好，账却找不到人算了。然而我父亲李龙浙先生（1902—1995）的毛笔字书写的《新生日记》，却自焚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烈火中，他的一厚叠毛笔字交代材料底稿，却合法保存至今，我有时作为家史看看，不辨是忆苦还是思甜。
　　我手里也有两代长辈的手迹遗物啊，使我陷入很痛苦的思考。
　　两千多年间，前有秦始皇的火，后有文革的火，中间薪火不断；手迹的载体布帛纸张见火即成灰，手迹的命运如此艰危，很多手迹是怎么留住传到今天的呢？如有一部中国手迹史也是说不明白的。拼音文字国家只有遗稿史，不会有手迹史，有些事倒清楚。
 
　　我猛然间悟到，书法家王爱红编印两部《当代著名诗人作家手迹》（以下简称《手迹》）的用意了。
　　对2022年的《手迹》，我写了一篇《随想记》被王爱红当作了2023年《手迹》的代后记。其时我很乐观地随想了，现在也不想否定那些有点忧伤的乐观；然而对2023年的《手迹》，就得慎思了。
　　王爱红本身是书法家，说书法的名词术语佳话技法流派典故……说得太多了，有其评论集《编外余得》为证。后来，他别开生面，说书法是有思想的有哲学的。自然，他的诗歌、散文、小说和评论，都是先以思想露峥嵘头角，统领着艺术和技法。他的书法思想说哲学说，是自古书法论的第一声，说得真对真高真深，说到汉字书写艺术的命门了。
　　书法也是手迹。诗人作家的手迹（内有已臻书法水平者），被王爱红大张旗鼓地贴示出来，就是为了证明，有思想有哲学的汉字是怎样写出来的。
　　——是一手拿笔（毛笔或硬笔），在纸上（宣纸或一般纸）按笔画顺序一笔一笔写出来的。这样写出来的汉字，才有思想有哲学，登峰者即书法大师可谓是思想家哲学家了。中国人可以不这样写，但不能忘了这种正统写法，能不时这样写写是最好的了。2023年《手迹》入选的一百四十一位诗人作家都是这样写的，我向不数典忘祖的人们致敬了。
　　在当今互联网时代，双手敲打电脑或一手点拨手机，即可出现规规整整面孔同一的汉字，旋可变成电子稿随处发送或打印于纸。在这样便捷的工具性方式中生活与工作的人们几近全民化。我们承认其存在的合法性合理性不可阻挡，但须寻找这样出来的汉字的思想与哲学去了哪里。
 
　　在《手迹》露面的诗人作家的手迹，对手写汉字呈现的诗歌的着眼点是不尽相同的，寓寄着各自的思想与哲学。他们的手迹是有思想有哲学的。
 
　　2023年《手迹》的头条，是佛教诗人包容冰两首佛诗的手迹。他的硬笔手迹低昂飞扬，激荡反复，现出他的激情多么澎湃。为了更能表示对佛教信仰的虔诚不移，特请人造篆文图章二枚，钤印于手迹空白处上下，下为佛弟子本名“包容冰”，上为闲章“度我成佛”，其诗就是立誓“成佛”的誓言。
 
　　醒世的桃花
 
　　和一朵醒世的桃花在三月相遇
　　我是寒冬放虎归山的舍利
　　你的妩媚妖娆点燃了我的万千思绪
　　浮想联翩。那些年走村串寨
　　我背着羊皮鼓，身扎红腰带
　　跑在十月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谁能以温暖的目光垂怜一次
　　就足以使我幸福一世——
 
　　醒世的桃花，而今我只能用
　　觉悟的目光给你加冕增幅
　　照亮你云髻高绾的前程。那一世
　　种下的情缘，转为善缘与法缘
　　今天，恰好给你讲述
　　三世因果的来龙去脉
 
　　历尽桃红柳绿的岁月
　　而今我已走向衰迈，把尘世的
　　爱恨情仇像苦酒一杯杯喝干
　　剩下的时光，唯有精心培植
　　超凡脱俗，横超三界的资粮
 
　　梅川居士包容冰以一朵桃花，照出自己经历的困危，佛门觉悟的愉悦，和横超三界积极向上的心愿——人面桃花已是醒世的桃花了。
　　梅川居士横超一千年，见到了唐代灵云志勤禅师《桃花偈》：“三十年来寻剑客，几逢桃花几抽枝。自存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都不疑。”放虎归山的舍利变成了被众生追寻的剑客，醒世的桃花变成了禅师的佛思禅解。
　　更有北宋南禅五祖法演，向圆悟克勤禅师讲解“小艳诗”在宣说佛法中的作用：“小艳诗里有佛祖大事，非小根器所能造诣”。包容冰的桃花诗，迹近小艳，实是宣讲了佛教大法。
 
　　老军旅诗人石祥，手迹已是书法。扇面题诗《娘的心》大幅中堂《梦中唱起东方红》，多么好的书法，多么好的诗。
　　《娘的心》：“一缕脉脉含情的红线线，/一根熠熠生辉的绣花针。/一方土布缝制的针线包，/绣上一片娘的心！”母亲精心“六绣”才绣出了娘的心：“啊！走什么路？做什么人？/针线包紧贴女儿的身。/我是谁？依靠谁？娘的心就是人民的心！”
　　《梦里唱起了东方红》，老诗人梦中唱起《东方红》，向儿童宣传毛泽东主席的丰功伟绩，最后高歌：“毛泽东是谁？/他如今在哪里？/他站在新时代的起点上，/高瞻远瞩，/居安思危。/他走在伟大复兴的行列里，/继往开来，披坚执锐！//毛泽东的名字，/属于我，/属于你，/属于构建命运共同体的，/全人类！”
　　石祥的全部诗文，都在宣传毛泽东思想。
 
　　老军旅诗人峭岩，用毕恭毕敬见心见肺的硬笔手迹，描绘了《这片土地上笼罩了一片红》，回忆了一段红色革命历史：“天亮时，赣水美了家园/这里最理解红色的伤痛/我抚摸山石和流水/采集五月的花叶和青草/我沉浸在往事，上升与下沉/被一缕红托举着/赣红红透了，红里透着轻轻的暖”。
　　峭岩五十余部诗文集，都笼罩着一片红。
 
　　《手迹》中收录了二十位女诗人的手迹。女诗人公示了自己的手迹，就等于公示了自己保密的年龄。因此她们的硬笔或毛笔手迹中呈现着故意的奔放，却也掩盖不住拘谨羞涩的淑女风范。手迹有的成了书法，则小家碧玉与大家闺秀的诗歌，同样谿径独开，一见而不忘。如段若兮《昙花》：“只是一滴泪，熔断了月光的钨丝”；郭卿的《天梁河》神秘而美，河在地图上无名，爱在地上有篆形的迹痕；何佳霖《无别》：“你说我的长裙/与你的袈裟无别”；方严《葡萄》，一位别样女子给历史的葡萄使用了当下的味蕾，手迹立现味觉的别扭相；荣荣《水井巷》，卖藏族饰品的“这个外省女子在这里拼凑着/对于西北的理解”，发现了当下一些女性的追求：“我喜欢零碎，你就是我绝望的零碎”。
　　女诗人提笔写诗，不是宣示女权主义的纵深程度，而是说些性别殊异的感觉。
 
　　一些诗人作家，在《手迹》 上并不显示自己的诗作，只是亮出自己毛笔字的手迹，以测度和书法的距离。中国文人一手悬毛笔写字的嗜好，不是假斯文，就是对汉字的崇高纪念。但也有人堕落名人即名家的墨沼，爬出来挂出一页25×10的价格表。
 
　　存身异国的诗人作家，在他乡提笔写汉字，显示华人身体与精神的奇技，他们的诗歌手迹，不论在哪里都是中国面孔。
　　洪君植《骨灰》：“把那一小块儿骨灰/轻轻含在嘴里/嚼出雪来/慢慢吞下去/疯一般大声喊/娘——”隔山隔海千里万里，娘在故乡听到了——儿在喊娘。
　　汤明桥《解剖》：“偶尔寻觅历史长河中/那辆发霉的自行车/它在时光的监牢中/和九条燕尾鱼坐在一起”。生活的真相，在解剖中成为博尔赫斯式的隐喻。
　　温陵氏《心上的情人》：“你是我诗中的情人/我是你诗中的背影/辗过春夏秋冬/转身，已是/下辈子”。大家都在对方的诗中，但身份不同；只要朝朝暮暮坚守，定在下辈子日日面对四目相视。
　　非马《桥》：“隔着岸/紧紧相握/我们根本不知道/也不在乎/是谁/先伸出了手”。这不是一个桥梁建筑学的工程技术问题，由在桥上走过来走过去的人去思考。
　　中国诗人在天边，也用汉字写汉诗，到此一游。
 
　　一些很有特别想法的诗人，他们的诗原来是用双手敲电脑打出来的成品，现在呈现为用一手握毛笔或硬笔写出来的手迹，好像是从童年开始万里长征，走出了汉字内卷的茧房，化蛹成蝶，心满意足地飞翔起来；却又感到沉重，自忖过后又得回到双手打字面屏的躬身端坐状态，沉迷又想脱离。
　　王立世撑开夹缝，来到了《手迹》上面，捧出六首诗作——他的世界无比辽阔，从身体到了精神，从平面上站成了四通八达的立交桥。
 
　　大拇指
 
　　我的大拇指
　　经常情不自禁地竖起
　　好像在说：生活多么美好
 
　　更多的时候
　　与其他的四指保持平衡
　　像要一手抓住这个世界
 
　　实在看不下去时
　　也会弯曲向下
　　横眉冷对一切丑
 
　　诗人把大拇指的三种功能，说得很精准，须继续发挥。但其第四种功能，绝不能荒废——和其他各有关手指紧紧团结起来，握笔写心中的汉字，证明中国人的祖传功夫，还在中国人手上。
　　伊沙《师道》：“老好鸡/不必挑鸡蛋/只需保持/专注和温度/总会有些蛋/生命/破壳而出”。这是一种老母鸡自选的随机孵小鸡法，成功率低。我文革时下放到甘肃省临潭县劳役，村人能选出可孵出小鸡的蛋，称作“没毛鸡”。诗人王爱红安丘农村老家的奶奶，佛心聪慧，保护生命，懂得拿起鸡蛋对着太阳照仔细看，看出有无生命的存在，不致耽误。爱红以诗记其事。
　　王博生词《江南春·西湖》：“春又是，菜花黄，春风十里醉，一派好风光。绿堤红桃西湖水，画上游船八九人”。楷书朴素，语言朴素；朴素的风景朴素地画，画得雅而不俗。
　　左右《命》：“我挖了一个坑。挖了一会儿/看着它/又把它埋上/我为命埋下的纸钱/没有人会知道”。挖坑埋纸钱，命由谁定？天定，自己定，别人定——这是一个由孔子、庄子、释迦牟尼与耶和华们思考的大问题。
　　走召《买天》：“买了后/他每天坐在院子里/对着它发呆”。谁买来了能买不能用的如此大物件？
　　王爱民《柔软颂》，一首禅诗。玉兰花，蝴蝶，白云的影子；众柔软通灵之物，“扶起了我的肉身”。
　　查曙明《幸福感》，在德令哈告别了海子的一段脚迹，“没有伤悲，也不多情/但有一些荒凉”，从此写幸福诗歌，春暖花开。
 
　　在全部《手迹》中，我的手迹可能是最特别的了（人不著名，手迹可能著名了），像小学生作业本的字那样稚拙。是用一支老钢笔吸上碳素墨水抄出五首诗，寄给老乡王爱红，请他帮忙打成电子稿再转发一个刊物投稿。我规规矩矩地写，只求爱红君能好不费事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认出来，不知名声震天响的大书法家打字时，脸上是何表情。
　　我一生都是一个不赶趟的老落后分子，混得人不人鬼不鬼神不神一塌糊涂。互联网时代通行电子稿了，我还是手写稿不变。报刊拒收手写稿只收电子稿投稿了，我只能把手写稿寄给我的几个亲密的“关系户”，由他们打成电子稿转发出去。包容冰给我打了几百万字的电子稿，我真敬佩这个佛门三宝弟子的慈悲忍耐心。人家王爱红是大书法家，我竟不识相地役使他对着我的笨拙手迹敲敲打打。王立世把我的手写稿变成电子稿，又挤占了他的“夹缝”的一份空间。手迹是如此不堪了，但我的印刷体的诗，还是敢于亮出来的，诗里的世界是世界的真样子！
　　说起来，我的祖父和他的四个儿子，都是写毛笔字的，我的三叔还成了书法家，中国书法协会刚一成立，他就成了会员。他们的毛笔亲笔手迹，都记录了他们的真实生活。
 
　　有些手迹是不会说谎的。
　　鲁迅的全部文学作品都用毛笔字写成，揭橥了中国古今历史社会真相。他的私密性质的毛笔字日记，记下了他的真实人生。1919年5月4日，伟大的“五四”爱国民主运动在北京爆发。鲁迅当日日记，记事“徐吉轩为父设奠，上午赴吊并赙二元”；“下午孙福源君来，刘半农来，交与书籍二册，是丸善寄来者”。鲁迅仍沿袭习惯过完了这一天。鲁迅是启蒙主义思想家文学家，不是街头运动者。
 
　　中国汉字是一种神性，一种信仰。“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器”（《淮南子》）。而手写的汉字尤是。我们绝不拒绝互联网的方便善巧，但作为人民良心的诗人作家，有时不妨提笔写写汉字，把每一个汉字当作祭祀仓圣的小庙，记住汉字救济众生镇压魔鬼的伟力。
 
　　洪君植出版，王爱红、汤明桥主编的《当代著名诗人作家手迹》，就是一部“字迹全集”，对历史、社会、文学等等，都有用处；凭藉字迹鉴别技术，查清楚一个个名人名家来处去处与终局，一生真伪天下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