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外散文诗学会副主席,以诗歌与文论知名于中澳两国的旅澳文学家庄伟杰教授,荣获2023年度第十二届人人文学奖最佳散文诗奖。复又读到他的六篇散文诗佳作。
他的散文诗中,神的话语,圣人的吟哦,蓦地快递给我一个重大资讯——神人共情,成就了庄伟杰的散文诗。
我由血脉溯源,及于诸神,及于贤人。
神之所以为神,感情是重要的。
佛祖释迦牟尼,在《心经》中直抒感情: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佛祖的感情,充满了时间,充满了空间,在无一不往的时空中摇曳生姿,召唤众生近前,把自己超妙真挚的感情注入人们的心灵。
上帝耶和华的独子耶稣基督,在《圣经·马太福音》中高唱“得福九诀”:以虚心的人为首的具有九种品相的人有福了!
在苦难中的人们除了苦难一无所有,上帝就恩赐他们世上最贵重的感情,凭藉这一份又一份的救赎感情,他们有福了成为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人之所以为人,感情是最重要的。
孔子,中国春秋末期人,是一个教师。他的感情,交由他的学生曾皙在《论语·先进第十一》中代为表达了出来: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春秋时代,是一个全民都可以自由抒发感情的时代。在伦理道德的制高点下面,感情越快乐越接近天成的人性。
鲁迅,中国民国时期的人,是一个文学家。他在《华盖集·战士和苍蝇》中所表达的感情,是他终生的感情:
“有缺点的战士终竟是战士,完美的苍蝇也终竟是苍蝇。
去罢,苍蝇们!虽然生着翅子,还能营营,总不会超过战士的。你们这些虫豕们!”
鲁迅洋溢感情的眼光,挑选出了现代的战士与苍蝇,各有态度。
这就是神的感情。
这就是人的感情。
神和人混沌一团,共情于庄伟杰的散文诗中。佛祖与基督在爱世人,孔子在快乐世人,鲁迅对世人做了美丑的判断与取舍——或显或隐,都在庄伟杰散文诗中和文字一起共鸣着。
中国刘勰《文心雕龙·明诗》:“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
意大利克罗奇,继承德国黑格尔的“理念”说与康德的“天才”说,创立“直接表现”说,认为所有文学作品都是神和人的感情的直接表现。
庄伟杰散文诗紧扣文学生成律:感情产生了思想,思想产生了对应的艺术,艺术产生了对应的技巧。
我们细读庄伟杰的散文诗,历历可见神和已成先贤的人的踪迹。那些永垂不朽的感情在一个当代人的创作中为血为肉,在当代人的文字中复活如生,其实根本就未消失过,在一部部圣书中存身存魂。佛祖对人的三生三世从未放弃过;救世主基督的福音一分钟也不禁声;孔子带领学生歌舞到今年春天,这是一个快乐的民族。而鲁迅呢?他的咳嗽声刚刚传到耳畔。
鲁迅散文诗集《野草》,中国第一部现代散文诗集,揭开了中国白话文散文诗的绚丽吊诡的大幕,像《诗经》与《楚辞》那般拓荒开创一种新文体,也开创了一种新文体。《野草》不得不弥漫的地狱之气,启示庄伟杰往下发掘往上瞻仰,实实在在地踏着当代的土地,携带着当代斑驳混杂却力量浑厚的地气上升,于险峰立身。
鲁迅自省,自己一生的哲学都在《野草》里了,浸泡在地狱的血泪中蹿跳。
庄伟杰一生的感情,则在一个字中。
《一个奇妙的字》。
这篇散文诗的关键词是《心经》,举重若轻地托举一个字。
这不但是一个奇妙的字,更是一个神圣的字。神圣得像本族的先贤一样,名头不好直说,直说近乎亵渎;但又不能不说,不说就是当面亵渎。庄伟杰只好给它设计一个诗意的大谜,列出谜面条件,让慧心人猜出来共享。
这个字因神秘而使自体赋魅,这也是一个词——动词、名词、形容词,内贮宗教教旨,人人皆欲崇而拜之自救多福。
人欲得其内蕴,就反复写而不休,手指做笔,心为砚池,饱蘸骨肉的温度。未果,焦虑的愿望:“在时间的锅碗瓢盆里摇晃……”
复即禅定,以苦行僧的恒心,“以多元书写方式”写下去。
用楷书、篆体、行书、隶书、草书交替着写这个字,求其动心动情现身。
读这个字时捧着心,写这个字,就是默写整篇《心经》二百六十个字。
这个字近了,越来越近了……
心诚的人还是写这个字,变着法子写。写简体,字无心了;写繁体,心在字中了。
看着这个“心”说心吧,说尽了心,这个字就豁然而现了。
这个奇妙的字,就是一个“愛”字。“置心其中,人心是一幅幅斑驳陆离的抽象画。为爱涅槃,大爱无限。”
神人共情,就是为了一个“愛”字。庄伟杰的散文诗与一切文学创作,就是为了表达神人共情的爱。有了这一个字就有了一切字。
十字架上的爱,佛幡下的爱,圣人笔底的爱,汇聚到庄伟杰的散文诗中了。他的祖国是释道儒三教共存,他的旅居国信奉基督。他的爱是多么丰足呀。
而庄伟杰散文诗的想象力又是多么丰足殊胜。四方出动匪夷所思却不离谱,八面逆袭不可思议之熟稔——佛教《楞严经》想入非非的十种禅那现境,欧阳江河的新潮诗歌《玻璃工厂》。爱的尽头才是诗的尽头。
《一棵移植的树》。
中国人安土重迁,但地球上有人类活动的地方,就有中国人在生存发展;还把中国感情带过去,把中国的寺庙观庵与家族祠堂建起来,中国各地的方言土语也成了一种世界语。世界各国各地都有中国城中国街中国社区。
庄伟杰采用意象代换法,把人的移民变为树的移植。移民与移植必有不便说出的理由。沉重的忧患,在庄伟杰可以散播的诗意中,移民的人可以对移植的树倾诉肺腑了。
移民与移植,互为替身,说的都是一人一木一情,说此即是说彼,以至浑然一体共说身世。
从一个半球到另一个半球,须先进行一次革命性的“庄严洗礼”,用基督教的圣水,用佛教的摩顶。“生长的过程就是一种生活”,是他国的另一种生活,但绝不会“沉没于虚空”,而是立于岸上,“自由地生长与呼吸”,“探讨生命的海拔”。最后的壮丽景象是:“一棵树分成两半”,一半指向原生点,一半在移居地生枝飘叶开花结果。
《一棵移植的树》,是文学史上第一篇出现的关于移民心态的诗情诉说,和南北朝庾信抒情小赋可视为现代散文诗的《枯树赋》,无可奈何地叹息原生地的老树枯萎衰朽,具有同样的思想与美学价值。
通篇人和树的心路历程,所描绘勾勒的是旅澳中国诗人自己的履痕啊!自己写自己的自诉状自白书,才能写得声情并茂举世无双。“而我,在一棵树的移植中,体味到生命的青翠与苦涩,美丽与沧桑,神圣与孤寂。”
谢谢移植,澳洲生长着中国的猕猴桃,中国生长着热带国家的咖啡树。在世界每一角落,都有基督教牧师传教,佛僧取经读经。诗人庄伟杰在两个国度,都牢记着践行着孔子的教言,仁者爱人。人和树,都向往世界大同,天下为公。曾卓的现代“是悬崖边上的树”,不能移植,只能留下“风的形状”,充当历史一页的绝望美学。
《世间的蹄声》。
时间作马,时间响着蹄声。
现代的伟大诗人理论大师胡风先生,作于1949—1950年的超长型长诗《时间开始了》,曾经预言了一个超速度的伟大时间。近八十年后,庄伟杰的时间的蹄声,不得不如此的鼓点,都是欢欣鼓舞众声一韵的。
庄伟杰的时间,不是以太阳转动为圆盘计时的北京时间或纽约时间,而是自我命名的“庄伟杰时间”,庄伟杰的快时间与庄伟杰的慢时间。快时间追赶或超越时代,慢时间观察或享受时代。
庄伟杰此时骑马,他的时间就在马蹄声中了。蹄声时间不受践踏,以蹄声计数,和钟表上的声音不同而自有音色,且有“弹性”,有“三种方向”。驾驭时间的骑手“凝望”,“仰视”,“注目”,奔入稿纸呈现的艺术与思想,“我只想——用一首珍重的诗留住激情。”激情促使人拉紧时间的缰绳。
诗人戏剧家焦菊隐作于1942年的散文诗《世间之罪恶》,“哀悔”了时间的原罪。近百年后的诗人庄伟杰却开创了时间乐观主义,替前辈焦菊隐设置的时间暗喻,刻上了解析的明喻:“时间原来并不比空气重,有时像阵风拂过,有时像石头般顽固。”
原来,在快时间快过以后,庄伟杰在慢时间中,感受时间更从容精细。在快时间社会中能慢下来,很不容易,必须具备特别的功夫。
唐僧骑着白马往返中土天竺,耶稣基督骑着黑驴进入耶路撒冷。庄伟杰坐骑的蹄声响着唐僧与基督坐骑的蹄声。声声慢,时间在倒退中前进。
《湖边写意》。
一个中国人庄伟杰的湖,不是美国人梭罗的瓦尔登湖,他不像后者一样写生而在写意。写意中飞来一只鹭鸟,再飞来两只比翼双飞的鸟,复飞来人字形的雁阵,都飞成一个点消失了,在天空消失也在水面消失,庄伟杰求救于孔子,“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诗人得到安慰就观察湖光山色之有无,体会个人思想之不可捉摸。最后,又飞来了众鸟,鸣声阵阵——只不过是过眼风云罢了,最好是“沿着心灵的指向,信步走在回家的路上。”
散文诗大师丽尼1934年写过《鹰之歌》:“我确曾看过鹰飞,也曾听过鹰的歌。”燕雀和鸿鹄各有其志,有高低无贵贱。诗人的家住过燕雀,也有鸿鹄雄鹰飞翔其上,屋鸟之爱,是诗人回家的路标。什么时代有什么鸟,与林子有关。
庄伟杰的《湖边写意》是自己心中的意,比之碧野《月亮湖》,象可同而意不同。
《直面暴风雨》。
比较文学总得有文学的可比性,否则就是风马牛。比如不能把庄伟杰的《直面暴风雨》,和高尔基的《海燕之歌》进行比较。高尔基煽动“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吹走了沙皇,他就领衔无产阶级社会主义文学领袖,再无风雨之心,只以签名即认的政治拱卫政治了。庄伟杰只是一个烟火中的平民诗人,他谴责台风放暴肆虐,也相信艳阳旋即高悬蓝天。他还会和人民大众一起在人间烟火中,“动情地爱着这个世界”。人民更爱暴风雨后的世界,平凡又干净。
《江滨公园》。
这篇散文诗,有福建散文诗名家郭风《叶笛集》的风韵;福建散文诗名家何为《闽居纪程》的滋味;还有广东散文诗名家秦牧《贝壳集》的色彩;上海散文诗名家柯蓝《早霞短笛》的声响……但是他也给自己的散文诗增添了自己的风韵、滋味、色彩与声响。这是一篇吉祥如意的灵媒帖,读着这么能扣心击魄的抒情叙事,我瞬间通灵及于神识了。一幅宗教巨幅绘画挂出。诗人看着江水,神和他在一切了。佛祖看着荷花盛开的莲池,耶和华看着波浪翻涌的约旦河。神和人都那么安静平和,无欲无求,只想给世人一点帮助和思想,让世人“感觉活着真好,活着是一个温暖的命题。”神懂得人追求平安无事地活着,江滨公园就是一个乐园。
我前面恭恭敬敬热热情情地抄录了佛教《心经》的语句,基督教《圣经》的语句,以及先圣孔子先贤鲁迅著作的语句,是为了证明庄伟杰散文诗的特殊内涵与表达。
庄伟杰散文诗的宗教文化弥漫于寺庙教堂、先贤宗祠内外的广阔文字宇宙,不只是对神的言行的随手拈花微笑,而是耶和华把人揽入怀中,佛对人说你也是佛,孔子约人参加他的快乐春游,鲁迅劝戒人做战士不做苍蝇。
庄伟杰散文诗充溢着当代人的真实感情,一个字之重之轻都化成了人的当下情绪的波动。是诗找到了散文,也是散文找到了诗。庄伟杰本当是诗人用真情写散文而成散文诗。当下司空见惯的文学版图上,散文脸谱化,诗歌脸谱化,散文诗脸谱化,三张脸谱共用一种表情,拓印在一本本书刊上呆笑。庄伟杰的三张脸谱,皆是自己一个人脸上的笑容或愤怒,辨识度高,一看就知道是谁的脸。
黄濂清编的《苏州拾梦》,收冰心、吴组缃、柯灵、师陀、萧乾、李霁野、陈学昭等二十八人的自选散文与写作感悟,都表达了情之于文的功用,作者“应当以情造文,不应当为文造情”(黄秋耘语)。庄伟杰的情从心坎上跳出来,自发般地生成文。情浓于文字,使得庄伟杰散文诗的敏感度异乎寻常地高,酸甜苦辣分明。
本身已获利己而命名“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的伪冒假劣感情,庄伟杰是很不屑的。伪情想骗而骗不了时代,时代只和真情热烈拥抱。
感情里有思想,思想里有艺术,就有具备世界性文化教养的人的艺术创造,不会辜负人对之倾情——与其殊异的另一域,是个技术大于艺术的时代的无耻无良文人捧臀跪舔,尝到了黄金的味道。真正的黄金不是这个样子的,俄罗斯诗人奥西普·曼德拉斯塔姆说:“黄金在天空舞蹈”,降而为诗。我爱这样的黄金这样的诗。
我不喜欢当下圈地为王为僚的文学排行榜,但我不能不把创造了又发展了白话文新思想新感情的现代散文诗的功勋人物排列出来。
散文诗大师:鲁迅、胡适、周作人、林语堂、俞平伯、冰心、矛盾、朱自清……
在大师示范与时代条件制约下的后起之秀写出了散文诗优秀作品。倍受巴金喜爱的“散文诗人”丽尼写出了悲苦愁怨仍不舍飞翔的《鹰之歌》;阳朔写出了甜美的《荔枝蜜》《茶花赋》;峻青写出了壮阔的《英雄赋》《秋色赋》《沧海赋》;蹇先艾写出了欢乐的《节日欢歌》……
当代的散文诗优秀诗人更多了,众星灿烂:耿林莽、王剑冰、刘志成、史小溪……
我把庄伟杰也排在当代优秀散文诗人的行列了。他的诗歌功底与理论潜质,使人不得不预言他的散文诗未来的累累硕果,挂在高树上以优美的形态晃动。
和东南沿海众多散文诗诗人相辉映着,大西北散文诗诗人恰是半壁江山:周涛的西域散文诗,昌耀的草原散文诗,史德翔的祁连山黑河散文诗。最令文学界刮目称赞的佛教诗人包容冰的佛教散文诗《慈母西归》,一十二节每一节都是一篇美轮美奂的散文诗,歌颂佛恩母爱。岷县作家包福同、贾学辉的当归黄芪散文诗,异香扑鼻。
庄伟杰曾应邀来岷县,参加过一次全国性的文学盛会活动。他至还今记得还惦念岷县的诗朋文友,他的散文诗里应当有当归花香,黄芪花香,洮河碧澈奔涌的清影。
散文诗是跨文体写作诞育的宁馨儿,又促进了跨文体写作的跨越,惠及小说出现了诗体小说。如老舍小说《月牙儿》四十三节,每一节都是一篇美形美质的散文诗,却揭批了反人伦的最黑暗的人间。散文诗功用扩展,庄伟杰的乡俵闽南人蔡崇达长篇小说《皮囊》,韩寒作的编者按,刘德华、李敬泽作的序,都是很怡情达意的散文诗。庄伟杰诗歌与文论最茂最盛,文体轻轻一跨,就自然而然地跨进了散文诗的营垒,中途又不留痕迹。
王博生任总编、陈杰任执行总编的人人文学网,授予庄伟杰2023年度第十二届人人文学奖最佳散文诗奖。他的散文诗的清新脱俗,深蕴哲理,语言唯美,深深打动了评委与读者的阅读感受。庄伟杰的主业是诗歌创作与文学理论,在此两端他已多次获奖。对此项散文诗奖,他虚怀若谷,不愿锦上添花,诚实地表示坚辞不受,愿此奖奖给更合适的作家。
庄伟杰自谦写散文诗是偶一为之。其实他写的一些文论,如《从家园来到家园去》中的多篇作品,就是标本的散文诗。他给自己或他人著作写的序言,能当作散文诗的篇什不乏其篇。这一文学行为的先例是,刘白羽《海天集》的自序《海天夜话》,后来就被编入散文诗诗选。在古代文体二分法中,把韵文体以外的所有无韵文体,皆称作散文。庄伟杰懂得并重视把所有散文写进浓馥的诗意,散文不分行且有诗意在,都是散文诗。
如此看来,庄伟杰散文诗作品的篇数是并不少的,以数量与质量而论,他得此奖是名至实归。庄伟杰的一切文学作品,都是一场又一场的心灵救赎,自我修行,人生悟道。散文诗诗人也经历着基督苦修成圣与佛教徒锤炼不坏金刚的过程。他们自愿承受不离现场。
中外散文诗学会副主席庄伟杰教授任重道远。
他笔下有散文诗。
散文诗也是一种福音,一种佛语,一种圣贤之说。读了散文,读了诗,再读散文诗,散文诗就说出:什么是散文诗。
中国崇奉的诸神诸圣诸先贤,神人共情地都站出来了。世界上的人们得到了共识,看见了中国感情中国思想,无远不至无微不至,增益新质返归——世界一体,皆大欢喜大自在。
2024年3月4日,深圳仿佛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