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岷州文学》上读了不少漆宇勤的诗,很喜欢。他用从心脏里掏出来的散发着腾腾血气与跳动着脉搏的语言,及时的表达了外部世界正在发生又持续不消的真实相状:欢乐与痛苦,挣扎与胜利,对自己与他人的劝谕,以使过去、当下、未来的状态俱臻圆满。
比如这一首诗。
在异乡活着
一棵树深夜悄悄从泥土中拔出自己的脚
从此登高可见的家园留在纸上
登高可见的家园,它不认识长着小肚腩的人
乡村,故土,一朵向东桥或龙背岭飘去的云
多么好!短语代替我们还乡并定居
现在你在一个人的安源踟蹰抒情
在高楼里席地而坐幻想靠山而居
收拾好一路零星掉落的词语塞进行囊
你相信靠近天空的人,定然看得见更远处的
大海和阳光
将一天的日子掰成两半
小时候对钱的态度如今被移情于时间
半夏与黄精在新花盆里发芽生根
每到冬天讨论一次收成
没有人注意,我们用的是农耕的术语和方言
我很喜欢读这一首诗,这是一首很优秀的诗。在蓉子和余光中的乡愁风靡中国成为上下讽诵的流行词以后,一位80后的当代诗人漆宇勤,向中国奉献了不同凡俗的新乡愁,使乡愁出现了“有乡人”的新表情新思绪。在我经历了一次阅读事件后,对这一首诗的欣赏更用心用情了。
庄伟杰教授任总编的国际期刊《中文学刊》2024年第3期,发表了刘靖万字长文《文学映照的“萍乡乡村图像”——以漆宇勤散文集〈失落之地〉为例》,详细阐释了《失落之地》对家乡的地理书写:方言土语、古今风俗、乡村劳作、山水气象……组成了一幅五彩缤纷万象俱陈又工笔又写意的巨幅萍乡乡村画卷。原来诗人也是散文作家,“失落之地”暗合“在异乡活着”。
“失落之地”导致了“在异乡活着”,使诗人产生乡愁。乡愁是有长度的,是从故乡萍乡市上栗县龙背岭村到寄居地安源市的道路理数。在这几百里路上,乡愁从头走到尾又从尾走到头,附于草木花朵,乡愁有了颜色;附于打工村民外出归来,乡愁有了绝望与期冀……
《失落之地》的全部丰富资源成全了《在异乡活着》这一首诗;诗人从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取得的文学素养支撑这一首诗踏着文学底线上升;从青春诗会见识的现代诗诗法,花样翻新了这一首诗叙事与抒情,中年的面孔比青春期好看。
作为诗意的“象征”,在我所见过的诗歌里,从来没有像在《在异乡活着》这一首诗里一样,出现如此可意可会不可触碰的可征兆之象。漆宇勤把隐喻打造成诗之矛尖,颤颤抖抖地暗示着——诗的语词的每一粒碎屑,都要接住,建构在异乡生活的每一晨昏。
树不顾忌“树挪死”而拔脚离开故乡原土,颇多惆怅地去追求“人挪活”。从此,家园只能在纸上活着,纸上写着高山,离乡人登山可见家园;但家园登山可见而不认识在岁月中渐老体形改变的离乡人了。诗人三句话不离本行,一句短语幻化为云,托举着离乡人还乡的心愿,替他回到故乡定居。诗歌功效有限,只有这种无用之用。
他在异乡这样活着——在高楼坐地幻想着已靠上了故乡的高山也靠近了天空,带着语词到达更远的诗和远方。
他在异乡这样活着——上了年纪已懂得珍惜时间如金钱,故而在新花盆里种上故乡的中药材半夏与黄精,到冬天计算收成,用农业的方言土语记账,到此诗歌已是治疗思乡病的良药,还有更广大的疗效。
你是个为了活得更好而自动离乡在异乡活着的人,只有诗歌能救你,帮你活得更好些。
诗歌救了的诗人也能救诗歌。从第一个诗人到最后一个诗人,从第一首诗歌到最后一首诗歌,都发生了诗人和诗歌互救的关系,而无关诗人和诗歌的伟大或渺小。
诗歌和诗歌相比较,才能看出此诗和彼诗的相生或相克。
我素来喜欢对诗歌取象比类,在发现大或小的可比性因子后,把此诗人的此诗和彼诗人的彼诗进行比较,得到时下已不可多得的诗歌给予人的惊喜和热爱。当然这种诗和诗的纯粹比较,不能说成是国与国之间的文学比较的一级学科比较文学。
江西省上栗县诗人漆宇勤生于1981年,是80后诗人。甘肃省岷县诗人包容冰生于1963年,是60后诗人。他们都是农家子弟。包容冰出生后十八年在故乡的农村经历,是漆宇勤未曾经历过的空白期(以后他已从口碑或文字中知情)。这十八年在全国一盘棋中,中国各地农村都有相同的农业体制与变革,农民都有大致相同的生存水平与浮沉。漆宇勤写出在异乡活着的诗篇是时代的势所必然,包容冰写出在故乡活着的诗篇也是势所必然。势所必然成就诗所必然,一首诗是诗逼着诗人写出来的。
泥腿子的故乡
风吹光秃秃的山梁
背着柴禾赶路的人
是一座移动的大山
风只能吹动他零乱的头发
却改变不了他行走的方向
两只觅食的乌鸦
在耕过的地垅上寻找蛆虫
唱花儿的婆娘,满腹惆怅
也不想给过路的人说
我是一个过路的奸商
四处打探赚钱的行当
左肩背着泥腿子的故乡
右肩扛着黑魆魆的行囊
瞎了眼睛的亲娘,泪流满面
给我回忆挨饿的往事
一只蜜蜂忧伤地落在母亲
单薄的肩上
我把故乡看到的和听到的
放在心上默默酝酿
父亲在一旁的蜂窝煤炉上
煎熬治胃的草药
瘦骨嶙峋的手指
又一次把我的眼睛擦亮
凡胎诗人的肉眼带着精神性的锐利灵光在看熟悉的故乡,给故乡粗狂的形象第一次树立了精致的意象。
几个镜头,几个定格,几个特写,几个截图。路人,女子,母亲,父亲,和诗人自己;还有乌鸦,蛆虫,蜜蜂,草药……故乡的人民和有关的生灵们,现时在故乡是怎样活着的?活得怎样品质高低?有何想法?有何说法?准备怎样在故乡持续活下去?
诗人推出的意象很聪明,作了初步的回答,以期引导故乡众生各自补充。
路人背着大山在风中前进不改方向。
乌鸦和蛆虫在进行生存竞争。
洮岷花儿之乡的女子在山野唱花儿诉说自家的满腹愁肠。
诗人自贬为奸商,四处奔跑求生,泥腿子身背自己的故乡不肯甩掉,行囊涂满了人间辛酸。
诗人回到了自己的诗写岗位。
蜜蜂陪着瞎眼母亲流泪,给自己的诗人儿子讲述挨饿的岁月,让儿子把所见所闻酝酿成诗。
久病不愈的父亲用药材之乡的草药煎汁疗疾,枯瘦的手指擦亮儿子的眼睛去看人间。
诗人于是在诗歌岗位上坚守精勤,写出了一首众生来往尘起尘落的故乡之诗。
漆宇勤和包容冰有一个共同点,他们的诗都是本相本性的书写,也是精神性的书写;前者巨大的物质能量,形成了后者光芒四射的精神亮度。两个诗人都在贯彻着鲁迅先生百年前《摩罗诗力说》提出的“发新声”、“立新人”的诗歌原则。他们还以诗人的身份,开始又积极又乐观地回答并践行人生的三大问题: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
漆宇勤生活在改革开放的新时期,社会自由度的扩大,让他取得了在异乡活着的资格。他把故乡变作一张白纸,他在白纸上画上一棵伤疤斑斑的漆树,树上有一只壮硕的鸟,有一天早上开始朗声鸣叫,唤醒故乡人听漆宇勤吟诗诵文。故乡异乡,返乡离乡,离乡返乡,乡乡皆平安吉祥,此心安处是吾乡。
包容冰人之初的十八年,生活在改革开放前的旧体制内,也曾向往远方发为撕心裂肺的呐喊,而被框架拘禁不能前行,只好抱着故乡挨饿。在饿乡纪程中,遍布故乡和中国的苦苦菜是一面飘展的梵旗。60后诗人包容冰著名的饥饿诗歌中没有乡愁,只有蚀骨恐怖的饥饿感。对等同国土面积的饥饿烙印说乡愁,是失良心者对无数饿殍的侮辱;在三年大饥荒中最奢侈的是乡愁,最亲密的是苦苦菜。透身透心的苦难引导包容冰皈依佛教自号“梅川居士”,成为国内著名的佛教诗人。四千多首诗歌在僻远的小县故乡发声,声达远方无量异乡国土,被无量有情众生和无情众生虔心听取而觉悟新生。
漆宇勤是世间诗人,包容冰是佛教诗人,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信仰,信仰诗歌有提高人民觉悟的力量。他们还在自己脚下的诗歌土地上劳动着。
漆宇勤和包容冰脚下的土地上都有土地庙,乃是他们的庙堂。他们的庙堂不是权贵们华丽的会客厅。
包容冰和漆宇勤共拜一个诗神。
2024年8月1日,深圳仿佛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