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包容冰诗《想起冬天觅食的麻雀》,我想起了我一生见过的印记最深的麻雀。
我的故乡山东省罗庄的麻雀,筑窝在墙窟窿里。我孩提时在春天攀墙见窝里有了蛋,就等着听到雏声,便爬上去取一只小雀养。它嫩黄的嘴巴比它的脸还要大,我抓一只蚂蚱,或把嚼碎的面饼吐出来捏城一小团,塞进它张大的嘴巴里,它一口就吞了进去。小麻雀很快就长大了,我把它装进一只木底布袋里,布袋别在腰带上,带着到处走,显示自己养麻雀的能耐。它和我很亲了,放飞出去,喊它一声,就飞回来落在我的手上。
后来,麻雀被定为“四害”之一,发动全国人民扑灭。1958年春天一日,上海全民出动灭雀。大马路小弄堂,地面楼顶,公社广场空地,都有人群敲锣打鼓,燃放鞭炮,挥舞搓板拖把,见到麻雀就大声呼喊,望空追赶。四害麻雀已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中,惊恐飞逃,无落脚之地,无数麻雀力竭从空落地毙命。我此时在上海控江中学读高二,也参见战斗在延吉新村楼顶敲打铁畚箕助威。麻雀主要罪名是偷吃粮食,但随后而来的全国三年大饥荒,并非由麻雀偷粮而引起。
1959年的大饥荒岁月,我在北京中国人民大学读书,有幸能吃到定量的粮油。每到开饭时刻,学生们用铁匙勺敲着大搪瓷盆站在饭厅门前等待开门,旁边树上落满麻雀等待稍后捡拾地上遗漏下的饭粒。
四十年后,我到新西兰旅游,在一中餐馆吃饭,见一群麻雀大模大样步入室内觅食。有一只飞落我的桌上,我喂它一小坨米饭,细看着它,竟和我熟悉的中国麻雀的长相完全一样,只是小眼睛晶亮晶亮镇静平和,毫无惊恐之色。临飞时叫一声,也是中国麻雀的腔调。它是原住雀,还是移民雀?怎么来的?世界大同,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到了1980年代,中国给麻雀平反正名,列入益鸟名册,理由是麻雀捕食庄稼害虫。但未公示麻雀捕食害虫粮食增产和麻雀偷食粮食的数量比例。
包容冰对麻雀的回忆有四个片段,我对麻雀的回忆也有四个片段,我不避烦琐不惜篇幅地写下来,完全是为了证悟包容冰的岷县山野的麻雀兄弟们。
想起冬天觅食的麻雀
寒冷的冬天真的不好过
尤其那些饥肠辘辘的麻雀
在四面漏风的巢穴里,度日如年
想起母亲在早晨扫净的院落里
给鸡撒几把带糠的秕麦
一群急不可耐的麻雀就哗啦啦飞来
混在鸡群里抢食。那种惊慌失措的样子
多么可怜,令人同情
墙角的麦草堆里
常有鸡雀觅食的影子,我看书累了
透过窗玻璃看看草窠里一大群麻雀
飞上飞下,寻觅遗漏的秕麦
一粒秕麦,在它们的眼里
就是一粒宝贵的黄金
下雪的日子
大地白茫茫一片,一群失望的麻雀
栖息在院落的梨树上,似在休眠打盹
一动不动,仿佛没有落尽的树叶
给沉寂的梨树增添了活力……
飞不高也飞不远的麻雀
多像我土生土长的父老乡亲
一辈子在故乡的落寞里
悄悄而来,默默而去——
一抔黄土长满萋萋荒草
在无定的风雪中飘摇
那是留给儿孙凭吊的唯一标识
这是诗人包容冰在老家茶住录山村,见过的麻雀在一个冬天觅食的四种情态,又何尝不是他的乡亲在这一个冬天生活的典型样式呢?
麻雀们在不好过的冬天饿得真不好过。诗人的老母在院落里撒秕麦喂鸡,麻雀飞下惊慌抢食,这位住世女菩萨心生怜悯,听任鸡雀同食。
一大群麻雀在麦草堆里,飞上飞下寻觅遗漏的秕麦。一粒秕麦就是一粒黄金。
下雪的日子大地空茫,无处觅食的麻雀落在梨树上毫无动静,仿佛成了梨树残留的叶子。
永住乡村的麻雀,永住乡村的父老乡亲,一同生于斯死于斯,一抔黄土就是标识。乡村永恒,乡亲生息,麻雀又飞起飞落了。
中国的麻雀在岷县的一个冬天里,卑小的意象变得高大了,麻黄的色彩变得光亮了。抢食果腹——一粒黄金——一片树叶——乡村标识。包容冰掏空自己的记忆,捡出他亲爱的麻雀的最牵肠挂肚的形态、眼神、指爪、羽毛、画了一幅一个时代的麻雀大写意。
包容冰早有一诗写过麻雀。他搬到县城住了,看见城里的麻雀,以为是到城里来探亲的亲戚,如见故人非常亲切。一个居士在异类中行走了,有情就有佛性。
在几十年来的社会变迁中,中国人口增减趋向令人咋舌忧心。雀口呢?国家级保护稀有濒危禽类丹顶鹤、朱鹮等,有专班统计每年公布存活数字。麻雀无此待遇。但麻雀还在飞,飞遍小村大城,飞上地标百层高楼。
基督教《圣经·马太福音》第10章29节,记耶稣教导出发传道的十二使徒说:“两只麻雀不是只卖一个小钱吗?可是,哪怕是一只掉在地上,你们的父亲也不会不知道。其实就是你们的头发也全部数过了,所以不要害怕,你们比许多麻雀贵重得多呢”。基督徒的父亲上帝,爱麻雀更爱像麻雀一样卑微的世人。
佛教禅宗《五灯会元》第三卷记东寺如会禅师断言:“鸟雀也有佛性”,能在寒冬将石头焐得暖和。第六卷记泐潭山明禅师有言:“虎口里活雀儿”。秕谷不忘雀嘴。
茶住录山村一位住世老菩萨安慰子孙说:“老天爷不会饿死一只瞎麻雀”。
因此上,中国所有饥饿的麻雀,都挺过寒冷缺食的冬天活了下来。
燕雀不知鸿鹄之志,鸿鹄亦不知燕雀之志。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自有天定。
神都承认其高贵的麻雀,是有高贵的价值的。谁把秕麦看作黄金,谁就是黄金。
麻雀的一种价值是物质性价值。地球上原有的物种一样都不能少,失去一样,地球生态就必致毁灭。麻雀飞遍世界,是地球生态文明的一片祥云。麻雀少一个,灰霾长一寸。
麻雀的另一种价值是精神性价值。价值不只在实用,更在文化。佛教文化认识到众生平等,万物平等,所有物种生死存灭,必有定规。麻雀名号众多:家雀、田雀、禾雀……最能显示它们高贵价值的名号是“子孙鸟”。麻雀族类永生不灭;中华子孙繁衍昌盛,虽吃过苦挨过饿,也能劳动幸福。麻雀是吉祥鸟,是飞向挪亚方舟的鸽子。农田地埂上的麦草人稻草人,麻雀总站在它们头上歇脚休憩远眺,看见麻雀和鸽子并肩齐步在广场上走来走去。人人给她们让路,或蹲下来和它们分享一块饼子。那是世尊吃过的饼子,也是耶稣吃过的饼子。一块饼子里存在着雀权和人权。
爱麻雀的诗人包容冰写过许多麻雀诗。伴他长大伴他变老的麻雀,总在他眼前飞起飞落。爱麻雀的所有人都应爱包容冰的麻雀。我想到甘肃茶住录山村看看麻雀,我想到山东罗庄看看麻雀。看看麻雀是否和人一样名正言顺地活着,人是否活得像麻雀一样自由幸福。
2022年7月8日,梦罗庄后街西屋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