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火,笔名执仗,湖北省鄂州市峒山人。湖北省作协第五、六届委员。已出版著作《无锁的情空》《挑剔名作及评点》《包氏佛诗的考索》等十余部(三部中英对译),主编省级教材《综合阅读》等三十余部。有两百余首(篇)译成英、日、希腊、俄罗斯、韩等文字,曾获《中国作家》2003年“全国评比”特等奖、希腊作家、艺术家国际协会2005年度“欧洲联盟杯”奖等多次。另有陈明火诗文评论集《抒情者的迷途》一部。
闻名世界的惠普创始人戴维·帕长德曾说,“小事成就大事,细节成就完美”。他的意思很清楚,成功是由一件又一件小事、一个又一个细节积累而成。如果能把握住这些富有生命力的细节,人们就能获得成功。
我想说,细节,成就了一首荡气回肠的情诗。这是品读过著名佛教诗人包容冰《三十年前发出去的一封信》之后的一种悟觉——只因在不同细节的艺术性托举之中,包容冰让四个长短不一诗节,共16行错落有致的诗作,在一系列细处慑神的言行举止里,自然地成就了一个懂得什么是真正爱情的“思念”者(“我”)之超雅情怀。
包容冰深知诗中的细节是诗歌的生命,而细节描写的多样性,能更好的白描人物内心世界的情感波澜。比如诗中的人物“我”,对三十年前的那个“你”的一份挥之不去的“思念”之情,就藏在若隐若现的各种不同的细节之中:“三十年前”的一次寄信的举动、一个“扁都口”告别的地名、有见证人邮递员“掉链”时的情景与一个“你回头看我的眼神”、一次次“穿州过府”的寻觅、一声“缘深缘浅”的源自于内心的感受等,都能在细节的绘神与细节的见奇之中真实地展示“我”满心的诚真与细腻的感情——尽管包容冰在诗中没有明明白白地直接说出“我”与“你”虽然在别后从未谋面,但我们可以看出三十年来,“我”对“你”的“思念”从来没有停止过。
细节一:时间(“三十年前”)。诗题《三十年前发出的一封信》的“三十年”,对于短暂的人生来说,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或仅仅是表示时间的数字,而是一个储存了青春岁月的美好回忆,让人感慨良多的爱情密码。
忽然想起三十年前
发出去的一封信
包容冰诗首的“忽然想起三十年前/发出去的一封信”的“忽然想起”,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人物马尔克斯《百年孤独》开头“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的“将会回想起”一样,都表明直指过去某个时间里所发生的一切。在“时空设置方面,给人三个时间层面,让时空处于交错之中……这样,作家便可以自由地在现时、将来与过去的时间隧道之间,采用穿梭的方式叙述着故事。从而,使故事情节有趣有味,且复杂多变”(执仗《“四从”“四到”——对马尔克斯长篇小说<百年孤独>的品析》,2008年《鄂州大学学报》第6期)。
从包容冰诗之首句的字面上看,似乎只有现在(“忽然想起”)、过去时(“三十年前”)、没有出现表示未来时的字词,然而在“忽然想起”的时间或时空链里藏有来日继续“想起”的些许含蕴。更何况,诗中的一些与“三十年前”相关的词语或短语,也在无声地证明着这一点。如“早晨”(临别时的一个鲜活的喻象)、“三十年弹指一挥间”(别后的时光易逝之感)、“黄昏”(思念的时段)、“变幻的时空”(暗寓韶光易逝中的物是人非)、“擦肩而过的瞬间”(藏有没能抓住机会的感叹)等。所有这些让人心动的细节,在三十年后不会戛然而止,只因三十年前的那个“你”还藏在“我”的心中。不论在何时何地“忽然想起”三十年前的“你”,便是极为自然的。
细节二:场景(“扁都口”)。诗歌,需要小说描写中的情节或细节,说白了就是诗歌的小说化——主要表现在诗歌中有小说一样的具体的时间、地点、人物形象、故事情节、环境描写、人物对话等。包容冰在诗中所设立的场景,就是诗歌小说化中的一个最重要要素之一。
雪光照亮的路径
牛羊安静地吃草。扁都口
告别的驿站,邮递员的自行车在那里掉链
记得你回头看我的眼神。仿佛
戴露的杜鹃花,擦亮黎明的早晨
此诗的第一诗节告诉我们——人物:“我”、“三十年前”那个曾敞开心扉、别后杳无音信的“你”;事件:“我”因眼前之物或因心中之念,“忽然想起三十年前/发出去的一封信”;环境:“扁都口/告别的驿站”,这是让“我”终身难以忘怀的地方——那里有自然而然的“雪光”与静静地“吃草”的“牛羊”,有看见“我”与“你”别离时依依不舍的已“掉链”的邮递员与他的自行车,有“你”给“我”留下的、像“戴露的杜鹃花,擦亮黎明的早晨”的令人陶醉的“眼神”等。这种由不同的景、物与人之动作、神情等相惬互融的细节描写,可与小说之最精彩的场景描写相媲美。
在诗歌场景的叙述与描绘里,包容冰似乎调动了自己的一些艺术性储存,让诗句里有时间(现在、过去、未来)的流动之感、有场景(“我”的所在地与“你”所知道的“扁都口”)的变幻之态、有特写镜头的聚焦之技(人、景物及其他)等,均是有异于一般书写者的地方。这几个艺术性很强的亮点,在后面的诗节里亦是如初之光。
细节三:寻找(“穿州过府”)。“我”与“你”的“三十年”之别离,只是一种形式上的地理意义上的离开或肉体之间的离开,而藏在内心深处的恳切之情,尽管有清代词家纳兰性德“曲阑深处重相见,匀泪偎人颤。凄凉别后两应同,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半生已分孤眠过,山枕檀痕涴。忆来何事最销魂,第一折枝花样画罗裙”(《虞美人· 曲阑深处重相见》)的摇心动魄中的凄清幽怨,还是难以分开的。
三十年弹指一挥间
我已老了。始终没有收到你的回信
甘南草原低沉的牛鸣带路
划破黄昏,也难以找到你的栖所
穿州过府,我来到出发的原点
安营扎寨,变幻的时空物是人亦非
我也几乎忘掉了你姣好的容颜
包容冰没有以表白的方式叙述“我”对“你”的情有多深,只选择性的运用一些平中见奇的细节,以点石成金之妙,传递出别样的情韵。
诗中,紧扣三十年前发出的一封信,特别是有“发出”而无“回信”的细节,写出“我”在三十年里“穿州过府”,找不到“你的栖所”之动人的情景。一句“我已老了”的叙述,让人浮想翩翩:这么多年,“我”期待“你”的“回信”,自始至终没有见到;“我”期待与“你”见上一面,却无一点与“你”相关的信息;“我”不时地“思念”着“你”,也不知能用什么方式方法让“你”知道;“我”想对自己说“我也几乎忘掉了你姣好的容颜”,“你”信吗?很明显,这“忘掉”是反语、说反话——那“姣好的容颜”,已镌刻于“我”心灵的版图上,哪里能说忘就忘了呢?
细节四:感悟(“缘深缘浅”)。一个“缘”字,有说不完的无缘与有缘之分;一个词组“缘深缘浅”,有道不尽的“缘深”与“缘浅”之别。
缘深缘浅。擦肩而过的瞬间
点燃青春喷薄的火焰
烧毁了我三十年不绝如缕的思念
包容冰是一个佛教诗人,其“缘深缘浅”之意,远远地超出“假如我们有情缘,我和我情人的爱情呀,多么锋利的刀子也割不断”(《中国歌谣资料· 假如我们有情缘》)之“情缘”的范畴。这种“情缘”与“荒村独往无人识,古寺频来有佛缘”(戴栩《题觉海寺庙二首》)之“佛缘”不尽相同——心中有佛,便是与佛有缘。当然,若是从“佳士亦栖息,善身絶尘缘”(韦应物《春月观省属城始憩东西林精舍》)的“尘缘”之层面看,世俗的关系、尘世的欲望等都与情深缘浅的“情缘”有一定的干系。这样,诗中“缘深缘浅”的语义,便在佛禅之悟、生活哲思的潜在隐寓里无限量地扩张了。
得承认,诗之语义的无限扩张,并不影响诗中的“我”对“你”的一段情的深深追忆,哪怕“我”所“思念”的“你”一直是音讯全无。诗人照样运用“擦肩而过的瞬间”之细节,让“我”凭借一片痴情“点燃青春喷薄的火焰”之“火焰”,去“烧毁了我三十年不绝如缕的思念”。值得回味的是,这里的“烧毁”与前面提及的“我也几乎忘掉了你姣好的容颜”之“忘掉”,均是正话反说的反语——三十年绵绵不绝的“思念”,是永远也“烧毁”不了的,就像一代词人李煜《清平乐》中的青翠欲滴的“春草,渐行渐远还生”。
2023年10月30—31日
附:
三十年前发出去的一封信
包容冰
忽然想起三十年前
发出去的一封信。雪光照亮的路径
牛羊安静地吃草。扁都口
告别的驿站,邮递员的自行车在那里掉链
记得你回头看我的眼神。仿佛
戴露的杜鹃花,擦亮黎明的早晨
三十年弹指一挥间
我已老了。始终没有收到你的回信
甘南草原低沉的牛鸣带路
划破黄昏,也难以找到你的栖所
穿州过府,我来到出发的原点
安营扎寨,变幻的时空物是人亦非
我也几乎忘掉了你姣好的容颜
缘深缘浅。擦肩而过的瞬间
点燃青春喷薄的火焰
烧毁了我三十年不绝如缕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