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诗人安谅短篇小说经典《天的门》刊于《鄂尓多斯》文学杂志2023年第12期。上海《思南文学选刊》2024年第1期选载。
一
坦白地说,我受伤了,伤得不轻。我想从此躺平,想从此无所事事,甚至想到跳楼算了,从上海中心或者环球大厦楼顶跳下,那些跳楼的,他们都有这个胆量,而且去了那边也没一个舍得回来,我一个活了四十年的男人,已然这个结果了,又有什么可牵挂的呢!
说这话的是小方。一个小老弟,身材颀长,面部轮廓和五官都可以称得上俊秀的四十岁的男子。他的两家工厂,因疫情影响濒临破产。原来俊秀的脸庞现在消瘦苍白,胡子拉碴的。明仁猜想他这一向都萎靡不振,连每天晨起刮胡子的习惯都舍弃了。
明仁连忙制止了他,怎么可以这么消极呢,你还仅仅四十岁,还有许多路要走呢。
依偎在他边上的美女,模特一样的身材,丸子头,瓜子脸,高鼻,明眸,小巧的嘴巴,梨花色的双颊,只是秀眉微皱,有些忧虑哀怨,起先她还抬头默默凝视着小方说话,听小方说到最后这几句,便推搡了他一下,带点娇嗔的口吻说:“你舍得把我也放弃呀?
”这女孩叫小璐,是小方的现任女友。明仁之前见过。小方至今单身,女朋友走马灯似的,明仁认识他的这十多年里,他自己亲口向明仁承认的真正女友,至少也有六七个了。这一个,在好几年前出现过。是小方确认过的其中一位。对她的回返,小方简略说过,他这些年和她有联系,没见面,半年前,他在一家餐馆包间吃饭,孰料防疫部门全副武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现,说这里已发现新冠感染者,要对此刻在餐馆的所有人员实施集中隔离。
在一片喧闹嘈杂中,他们互相发现了对方。后来上了一辆巴士,一起被送到了郊外一个临时搭建的方
舱。他们自然而然又黏糊在一块了。
此刻,是坐在商务车里。他俩坐在后排,半坐半躺着。明仁坐中间左侧座位,回头和他们交谈着。
他觉得小方和之前见面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对方之前阳光、帅气,精神抖擞,脸上总是充满笑容,仿佛这世界都是属于他的。从来都是信心满满,没见有什么难住他的。唯有一次,是他在广州的一个项目被法院冻结了。他心急火燎,从与明仁等几位朋友的茶叙中骤然起身告辞,脸上掠过一丝阴影。但三天后,就读到他在朋友圈发的信息:“已无阻碍,依法办事,相信法律。一切搞定。”还挂了一串笑脸表情符号。
这一次,他说他实在憋不住了,知道老哥明仁正好在喀什,他就直飞过来了。他也说不出有什么具体目的,就是想离开万里之外的S城,到喀什,到明仁身边。他两眼无神,所说悲哀至极,让明仁真心为他揪心、担心。
明仁在住处和他聊了一个时辰,估计也聊不出效果。便建议一同去阿图什如何,听说那山上有一尊天门,是稀罕的天然之物,明仁一直想去:“今天周末,你们也来了,不妨同去一游。”
小璐说听小方的。小方微微晃了一下脑袋,说不清是点头,还是摇头,但明仁站起身,把他往上一拽,他站了起来。简单收拾一下后,就上车了。
在车上,他竟又说出了这番气丧意颓的话,让明仁觉得适才那一个时辰该说的都说过了,现在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就先说这么一句了。明仁暗忖,也许天门一游,能让他心里的烦恼多少平复一些?
好在天门山不远,它位于克州的首府阿图什,塔里木盆地的西缘,天山的南麓,距喀什也就不到两小时的车程。已看到了茫茫贫瘠的土坡,也看到了土坡上时有成林的无花果树,仿佛有一片绿芽,昭示着它们正从冬天里醒来。
司机老钟说,天门山就快到了。
二
老钟是喀什人。五十多岁的汉子,身板挺直,不胖不瘦,只是脸面幽暗黧黑,看上去老气横秋。他的驾驶技术娴熟高超,尤其对南疆这片土地,他相当熟稔。好司机,必须也是一个好向导。明仁这么认为,也很认可老钟。
老钟之前介绍过,天门雄奇独特、险峻幽深,夏秋两季去气候比较适宜。言下之意,春天还不是时候,不太好接近哟。
明仁有自知之明,绝对不属于登山探险、跳伞寻乐之辈,他之所以起念去天门,既不想错过领略如此神秘的风景,也想给这一趟旅行注入一些活泼新鲜的因子。当然,还有一层意思,他没法用言语去点破。他这些年,常常听人议论到天门,称它神奇而神秘。明仁一直没有深想,但这一年,自己心神疲惫、想法颇多时,不知不觉,就会想到天门。冥冥之中,他觉得天门在呼唤自己。
明仁平素不太乐意登山。高而陡峭的山,他更不愿去登临。他只想到山脚下,远远地仰望天门,一睹它的真容,此行就心满意足了。
当然,这次还增加了新的期望——能让小方精神振奋些,就更不虚此行了。
他回头瞥了一眼小方。也许是累了,他和小璐相拥着,已睡着了。明仁听到了他年轻而均匀的呼吸声,略带一阵轻微的鼾声。
路开始颠簸不止。老钟回头说,已进入山区了。明仁向窗外眺望,只见远处的七彩山峰在并非湛蓝的天幕衬托下,雪景隐约,云丝轻缠,含蓄地展现了天山山脉所拥有的那一种奇美。这种走马观花、浅尝辄止的方式,未必不是游览的绝佳方式。明仁想把小方他们唤醒,让他们观赏一下这不可多见的景色。他回过头时,蓦地一怔。不知何时,小方已醒了,他坐直了身子,半歪着脑袋,两眼直勾勾地盯视着窗外。
“这景色挺别致的吧?”明仁说。明仁没听见他吭声。再看他时,他已收回了目光,眼皮又耷拉了下来。
车过山口不久,老钟抱歉地说,只能下车走过去了,前面已无路可走。车窗外,好几辆小车都熄火杵在了那儿,车上的人都弃车徒步而行。狭窄的山谷是唯一的路径了。大家都下了车,老钟找了个位置,把车停了,也关了引擎,下了车,锁上了门。
明仁说:“也许天门不喜欢它们的轰鸣声和汽油味儿。”老钟点头称是,跟在身后的小方和小璐都缄默不言。
路很不顺畅。人走得趔趔趄趄。泛滥的洪水曾经蛮横地冲撞山谷,大大小小、不可计数的石块挤满了路途。乱石横陈,行走必然是艰辛而未免困顿的。明仁穿的是一双新买了不久的软底防滑的运动鞋,鞋帮与鞋底都不时与山石生生地碰撞和摩擦着,他心里还是颇有几分疼惜的。
这么走了二十多分钟,明仁左顾右盼,仰脑袋、转脖子地探望,还没看到天门的踪影。他自己心里一直温顺地蛰伏着的急躁情绪,也苏醒了一般,开始骚动不安了。再看看小方和小璐,他们牵着手,一路沉着脸,一路艰难地行进。他担心他们的忍耐和承受度已快到了极限。本以为,到山脚下就可观望到天门,现在,已纵深向上地行走了这么长时间,这完全是心理毫无准备的陡增的负荷,明仁也心不甘情不愿的,他们这对男女会扛得住吗?
然而,看不到天门就止步不前了,这不是半途而废吗?明仁不是这样的性格。他咬咬牙,决定继续前行,别无选择了。
他向小方他们招了招手,就说了一句:“加油吧,坚持就是胜利,我们一定能看到天门。”
小方他们还是不吭声,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动着。他们的目光时不时追随着前面明仁和老钟的身影,默默地往前走着。
能紧紧跟上,就好。
先前的小方,是多么乐观开朗。他出生于一个普通的市民家庭,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国企干了十多年,后来下海了。不久,与人合资,先后组建了两家企业。一家是生产钢缆绳的,为一家外资企业配套,还有一家是民宿和装修出租管理一条龙的联盟企业。他说他不玩虚的,就办实体经济,实实在在地干,心里踏实。他完全靠着自己全力打拼,以个人信誉筹措了不少资金,还把当时单位分给他的一套居室都卖了,可以说花了血本,前些年总算有了眉目,走出了困境,开始盈利,还解决了不少人员就业。他乐善好施,捐资扶贫的活也没少干。不料,疫情突如其来,让他难以招架。他苦苦支撑了三年,筋疲力尽,眼看就一败涂地了。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失望悲观之中。
明仁想,天门一行能够给他带来什么变化呢?
天门,你又究竟什么时候能出现呢?明仁边行进,边不断在心里念叨咕哝着。
三
又攀爬了一段山路,穿越山隙,从山石的夹缝间弯腰低头,小心翼翼的,每一步都踩踏得谨慎而又坚实。
明仁、老钟和小方、小璐的衣裤上都沾满了泥土。明仁穿着藏青色的风衣,裤子是黑色的休闲裤,泥灰朵朵,他也无所谓。在地方建设部门工作,常去工地和设计现场,这已司空见惯。老钟就是一个干粗活的人,当然也根本不在乎。小方和小璐这对俊男靓女,就不那么自然了。
小方的衣裳穿得挺高级,一身灰色的正宗皮尔·卡丹西装套装。可能这段日子一直穿在身上,不够挺括,衣沿也略有点皱巴巴了。足蹬一双耐克黑皮鞋。小璐衣着光鲜,驼色的羊毛开衫,宽松的格纹毛呢裤,幸好,她自带了一双运动鞋,刚才出门前,把穿着的漂亮的松糕鞋给换下来了。现在,泥土粉饰了衣裤和鞋,仿佛也增加了他们眼中的
阴翳。
偏此时,明仁发觉肚腹也有点发难了。有一拨男女也在攀爬行进。他们在稍显平坦些的山坡上暂时停步,打开随身携带的食物,分发开吃。那馕香随风飘来,明仁的肠胃竟然被煽动了,咕咕地叫。他遗憾没把车上的食物随身带着,原以为天门片刻就会现身,但已明显开始饥饿乏力了,还在山谷间摸索着。他只能咕嘟嘟地喝下大半瓶冰凉的矿泉水,以安抚一下自己的肠胃。小方的嘴巴有点上火干裂,他也不想喝水。小璐抿了一口矿泉水,在嘴里含了一会儿,才喝下肚去。
又走了一段路,看见有两个小女孩走得很灵巧,还时不时召唤一下落在后面的一位妇人。妇人大约四十岁的模样,肌肤显黑,攀爬得很有精神。眼前一条狭窄的通道,架设着一副锈迹斑驳的铁梯。明仁攀爬时,一个扎着蝴蝶结的小女孩还伸出手来,叫了明仁一声叔叔,拉了他一把。随后,小方小璐先后攀爬时,小女孩也都蹲在铁梯上方,牵了他们的手,助力他们攀上。老钟一个人已噔噔走在前面了。
那妇人与他们几位或前或后的,走在明仁前面时,忽然转过身来,很热情地将塑料袋递给明仁:“您要吃番茄吗?不要客气,拿着吃吧。”她的目光和语气纯朴而热情。明仁不忍拒绝,还因为肠胃也在咕咕直叫,于是拿了几只小番茄。她一个劲地让明仁多拿一些,还问要馕吗。明仁连声道谢,虽想咬一下那圆圆的馕,但终觉得不太好意思,偷偷咽了一下口水。
妇人给小方他们食物时,小方摇摇头,一声不吭,倒是小璐道着谢,带着笑,抓了几只小番茄,连擦都没擦,首先塞了一只在小方嘴里,小方头仰着,躲避了一会儿,仍张嘴吞进了。小璐咯咯地笑了,用手轻刮了一下小方的鼻子,在他耳边笑说了几句,自己也含了一颗番茄。
明仁忽然想起好多年前的一幕。那是在S城一条狭小却颇具烟火气的小吃街。小方买了几串烤羊肉串,递给小璐一串时,她坚决不接,娇滴滴地说:“这太脏了。”小方另一位朋友有一包牛肉干,想拿给她,她也拼命摇头,说:“不吃,不吃。”明仁出于好意,说:“想吃东西的话,前边有个新疆餐馆,可以去尝尝味道。”小方他们都说好,准备过去,还是这个小璐说:“不去吃,不去吃,这都太脏了,要吃还不如到恒隆楼上去吃呢,都是好吃的菜。”谁不知道南京路那些大厦里面开的都是高档餐馆,味美菜佳,可价钱也老贵的。这小妞傍着小方这个大款,口味还挺高的呀。
那天去没去恒隆,明仁不知道。他因有公事,提前告辞了。但听小方后来说过,这小璐可同乐,不可共苦,就疏远她了。
今天这反差如此强烈,才唤醒了明仁的记忆。他看了小璐好几眼,心里在想,这还是过去的小璐吗?
而且,小璐在和小方嘀咕了几句后,还追上前,伸手问妇人要来一大块馕,让小方咬下一块,又掰下一块递给了明仁。自己手捧着剩下的部分,也有滋有味地咀嚼起来。
明仁问妇人:“您是当地人吗?”
妇人说,她从喀什来,是兵团农三师的职工。她说那两个女孩中有一个是她女儿。她让他们猜猜看是哪一个。小方依然沉默寡言,他还没从自己的事业受挫中走出来。小璐指的是另一个女孩。明仁却猜是系着蝴蝶结、刚才在铁梯旁向他们伸出手来的那个。他凭的是直觉。
果真就猜中了。妇人说她祖籍是广东。一听是广东人,小方不由得向她瞟了一眼。
明仁想,他一定是联想到了他在广州的项目。那个项目也受到影响,正奄奄一息呢!
明仁说:“您是‘疆二代’吧?”
妇人爽朗地回道:“是呀,您看得好准呀。”
“您和孩子不能回广东吗?”明仁又问。
“是呀。我父母亲在1958年就入疆了。按照政策,两个孩子只能回原籍一个,我哥哥回去了,我就留在新疆了。”妇人语气很平淡,似乎在叙说别人的故事。小方也竖耳倾听着,面无表情。小璐直愣愣地注视着那妇人,眼神不无惊讶和疑惑。
“现在,我父母亲都过世了,只留下我、孩子和喀什当地的汉族人老公。”她平静的神情,让明仁心里感到微微震撼。
她又补了一句:“就是常说的,献了青春献子孙的那种。”说完,掩着嘴笑了。
那笑声更令明仁心潮翻滚。他看见小方的眼珠也闪动了几下。
四
前行的路愈来愈坎坷了。现在感受到司机老钟出发前所说的了,春季见天门,并不是时候。
翻过几个乱石堆砌的小山坡,拐了一个弯,又是冰雪覆盖的山路。有的地方已有清晰的脚印,跟着踩下去,积雪一下子没至膝部。有的则浅黑脏污,却瓷实可靠。可以想见,它们托载了多少足印,让足印稳稳地向前延伸。
小方和小璐互相搀扶着走。明仁时不时回头看看他们,他又一次在内心发问:“是不是自己真错了,不该把他们叫上这天门一行的?天门还没有露脸!”
路难行,但必须咬咬牙,坚持走下去。妇人和两个女孩也在坚持攀登,仿佛在前边为他们开路。那扎蝴蝶结的她的女儿跑在更前边,不时用铃铛一般清脆的嗓音召唤着她,也像是在召唤明仁他们。妇人也不时回头鼓励他们:“快上呀,加油呀。”
迎面有几位下山的。明仁就问:“还有多远能看到天门?”回答说:“快了,快了,天门很棒的呀。”
明仁看小方他们也听到了,向他们招手呼唤道:“听到了吧,快了,我们快见到天门了。加油!”
小璐也向明仁招了招手,又扶着小方往上攀登。
一鼓作气,噔噔噔,在一个平缓些的山坡上前进了好一段路。
又翻过了一个山坡,终于,山崖处天门的轮廓呈现了。已经是气喘吁吁、热汗淋漓了。明仁想,是不是就在此歇足了呢?能目睹天门,似乎已功德圆满,也实现了最初的愿望。就此打住,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他等候小方他们上来,说了自己的想法。也说了司机老钟在前边,估计已到了天门处。在一旁歇脚的那位妇人说了一句:“都到这儿了,不上去可惜了,恐怕今后未必会再来。”她像是对自己说,又似乎是对明仁他们说。
小方和小璐都仰起头来,眯缝着眼睛,瞻望着远处天门的身影。天门在云雾缭绕中,时而清晰,时而朦朦胧胧。他们的面庞也时而清亮,时而阴郁。那或许是阳光与云雾游戏的结果。
上,还是不上?明仁在心里踌躇不决。但看那天门在高处有些挑战意味地“乜斜”着自己,明仁的豪情骤然被激发了。他大吼一声:“走!”这一声,把小方他们也震撼了。明仁抬腿往上攀登,他们也情不自禁地跟上,而且,似乎都开足了马力。
还是估计不足。这大约倾斜四十余度的山坡,竟然湿滑得难以立足。沙棘树的针棘也与冰雪联手,制造了许多麻烦。
只听小璐“啊哟”叫了一声。她紧按住右手食指,脸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原来,白白硬硬的棘刺生生地扎进了她的指肚里。小方这时缓过神来,捧起小璐的手指,把嘴巴紧贴了上去,吮吸了好几次,又小心地触摸,小璐明显感觉没有残留的棘刺了,他又掏出口袋里的餐巾纸,为她裹住了伤口。
也有针刺钻入了明仁的裤腿。只能深深地弯腰,谨慎地登攀。置身坡间,几乎不敢回首俯瞰了,英雄豪气顿时消逝,一丝悔意又爬上了心头。唉,何必这么逞能呢,现在骑虎难下了吧?头也跟着一阵眩晕,真担心自己壮实的身坯会熊一般一头栽了下去。
小方他们不知如何了,只感觉他们也在后面吭哧吭哧地攀爬着,爬得可以想象的艰难,苦苦地撑着。他们不会在心里骂死我了吧?明仁暗想着。
有一些人从身后轻巧如燕地越过了明仁。明仁想,天门在不远处观察着我呢。后边,小方他们也在看着自己。自己必须要做出个男子汉的样子来。
他遂提气凝神,轻收丹田,一不做,二不休,手足并用,连登带爬,一口气就登临狭窄而陡峭的山脊,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重重地嘘了口气。
他看见小方他俩也憋足了劲,狠命地往前登爬,目不斜视,互相援手,也顾不上衣衫凌乱和脏污了。他们三步并作两步,像在战场上冲锋一样,快跑着。
明仁向他们呼喊着:“加油,加油,就差一步之遥了。”
终于,他们跑到了明仁的身旁。眼前就是高大巍峨的天门了!
小方抬起头,明仁从他的目光里,看到了从未见过的一种力量,那力量让他浑身散发出一种精气神来。那种力量和精气神,明仁想应该与坚忍和顽强有关。
五
妇人他们一群朋友,与明仁虽素不相识,却友善、热诚地递来了一大块烤馕,香脆而微甜。早已登顶的老钟也走了过来。大家一起分享着这独特的新疆美食,大口大口地嚼着,就着矿泉水,美滋滋的感觉。
小方抹了抹额头上的汗,也为小璐拭去鼻翼上沁出的汗水。他主动掰了两块巴掌大的馕,一块递给小璐,一块自己嚼着。他想说什么,但没说出口。
过了一会儿,小方和小璐并肩坐着,久久凝望着天门,时不时低声交流着什么,目光里有一缕沉思的光芒。
他们所处的位置,是常人最接近天门的地方了,从天门穿堂而过的山风,清新而又寒冽。很快,明仁感觉衣衫冷若冰霜,双颊冰冰凉的。
小璐抖缩了一下,小方把自己的西装上衣脱下,披裹在她的身上。小璐想推辞,但小方执拗着,小璐也就重重地亲了他一口,两条胳膊紧紧搂抱着他。
天门真是雄奇瑰丽。约莫五百多米高的门顶,一百多米宽的门幅,想必一架直升机可以轻松穿越。但横亘天门不远处的两座山峰比肩而立,又似乎成为一种障碍。目力实在无法精确地测算,又一片天地被遮挡后,还留有多少空间。
那天门右壁上的石穴,据说像蜂巢,左壁的表面,像一张壁画,千奇百怪。门楣上方似有一块浮雕,好像脸谱……
众人纷纷留影。明仁站在天门的外侧,由老钟按下了手机快门。小方和小璐合影时,本来是双双站在门洞前的,小璐突然发现了什么,和小方咬了咬耳朵,两人回头张望了一下,便挪步到了明仁原先留影的位置,由明仁为他们做了拍摄。
后来明仁注意了一下,方才小方小璐的位置,如单人垂手而立的话,那相机拍出的必将是肉眼看得到的人石组合的“囚”字,倘若是他们两个或者更多人身影囿于其中,也会令人联想到这么一个不吉利的字。小璐这女孩,并不简单呀。
明仁想,也许这漫无边际的奇想,是有悖天理的,会惹怒山神的吧?那么,这神乎其神的天门,又是为谁提供进出的呢?
受不住冷风低温的侵扰,只得赶紧下山。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明仁看着刚刚好不容易攀上的山坡,忽然迈不动步子了。
还是老钟在前面引领,明仁以一根三尺长的塑料棒权当拐杖,走的是Z字形,踩着草茎根部,一步一挪。小方和小璐牵着手跟在后面,小心翼翼的,像是怕踩死蚂蚁,亦步亦趋。
走着,走着,竟走得轻松和迅捷起来。原先的恐高心理,以及惧怕双膝忽然一软的紧张心态,都渐渐消失了。
这时,一只山鹊在山谷间翱翔盘旋,身姿怡然,优哉游哉。
下了一大截山坡,小方又回望着天门,静静地伫立了好一会儿。
明仁也侧目而视。他感觉这天门像一个风口,那强劲的风吹刮不止。一片山峰的中间地段也被风削砍得少了一截。山峰罕见地呈月牙形倾斜着,仿佛即刻会向山谷里倾倒一般。
又觉得这天门更像一段黄钟大吕,它不敲自响,日夜喧响着,像是在警示什么。
如果再从整座山峰来观望,它就是一只巨大的鼎,庄严而凝重地矗立在面前。它的无言,似乎正在叙述,有即无,无即有,虚见实乃空……充满了玄妙的哲思。
这样一座天门,是通向天,还是通向哪里呢?
从未见过小方英俊的脸如此凝重,但当他回过头来,继续下山时,脸上呈现出难得的从容和安详。
六
下得山来,小方告诉明仁,他有两个决定。一是立马赶回S城,他要面对现实,去处置好他的两个岌岌可危的企业。二是他要结婚了,娶小璐为妻。他相信他们能够彼此相爱,白首偕老。
他也感谢明仁给了他一个机会,与天门一会:“天门告诉我,不要去寻求无妄的穿越。只要穿越这上苍赐予我的苦与乐、悲与喜,乃至生与死,我便自有方向。”
说完,他朝天门方向又深深鞠了一躬。
远方山脉,天门山已经无影,现实的路,在面前延伸。
几天后,明仁收到了小方发来的微信——不知是谁写的诗。写得与小方、与自己的心境,都有些吻合:
伤 口
对于伤口
我有特别的敬畏
形状不一,大小不等
都是神秘的生的图腾
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七窍,也许是天生的伤口
因为它们敏锐的感知
才有了五脏六腑
自我的觉悟
更有许多伤,包括内伤
并不为人所知
但它们,都是生活赐予我的
——天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