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镇江《金山》文学杂志2024年第七期头条选登《你是我原型》《一碟猪耳朵》《妈妈的红烧肉》。
《你是我的原型》
明人一早跨进办公室,发觉办公室科员小粟就恭候他许久了。神情有些不太自然。看见明人过来,连眼神都不敢正瞧。
明人问:“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小粟仿佛被问惊了:“哦,哦,没什么。”
明人打量了他一下。这小伙子脸色有点暗淡,眼睛则红肿着,似乎一夜没睡。
“我是向领导送,送这份统计表格的。”小粟递上一张表格。
明人接过,飞快地扫视了一眼。这是他曾经要求的本月的基建实物完成量,要的并不急迫,再呆几天交也不迟。莫非,小伙子当成大事了,熬夜把它赶出来了。
明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就径直进了办公室。他不知道,小粟却站在门外,楞了好久,才欲言又止地离开了。
这天,明人甚忙,有几项工作要赶快布置和研究,连午饭都是让办公室打来的,匆匆扒了几口,又埋首文案中了。上厕所时,他须路过小粟所在的办公室,办公室挤,小粟是紧挨着门又是面向门口坐着的。
明人见他托着腮,一脸茫然的神情。他开玩笑地扔下一句话:“小粟,你倒挺空的呀。”
小粟忽地站起来,这下脸也抽搐了。明人已走了过去。小粟张着嘴,迟迟未吐出一个字来,浓云更加阴暗地密布在他那张白皙的脸庞上。
小粟知道自己惹祸了,真正把最关心他的顶头上司明人给得罪了,他恼怒自己,也恼恨那个老编辑,置自己于这种难堪的境地。
原来,中文系毕业的小粟平常喜欢舞文弄墨,一些杂文随笔也常常在报刊披露。因为用的是笔名,单位也没谁注意。但昨天一篇杂文惹事了。刊登在晚报的副刊上。关键是老编辑不知何故,把他的真实姓名给署了上去。更关键的是,他善意批评的是领导干部整日忙忙碌碌,难得深入思考的现象,他引用的就是本机关主要领导的事例,明人就是原型!连机关最傻的人,也看得明明白白。
小粟不能不为此担心,甚感后悔。自己怎么就这么幼稚呢,再写什么也不该直指本单位领导的。自己还想不想混下去,混出个名堂啊!他昨晚一夜没睡,苦思冥想,找不着一个好办法。今天一清早,借送报表,本想先来负荆请罪的,却见明人不冷不热的,也没敢开口,现在明人又吐出这么一句话,这显然话中有话呀。
小粟头皮都发麻了!
总算挨到快下班了,办公室主任捎来明人的一句话,让小粟稍微留一会儿,明人还有事找,小粟知道难逃一劫了。明人倒从来不做暗事,要当面向他开刀了。
小粟再到明人办公室时,是战战兢兢的,他不知道平常严格但也蛮有人情味的明人,会怎么惩罚他。
明人笑着让他坐下,还递给他一本著名的文学刊物,是最新的一期。小粟还未读过,明人嘱咐他打开其中的一页。
小粟疑惑不解,翻到那一页,是一篇小说,作者竟然是明人!
明人笑曰:“你读一下吧,这是描述一位80后大学生的机关生活,年轻,敏锐,也很勤勉,就是难免有点患得患失。”
小粟忽然醒悟:明人也曾是大笔杆子,还是作家协会会员呢!
这时,听到明人笑着说道:“我读过你文章了,没什么,作品嘛。不过,你知道吗,你也是我这篇小说的原型。”
明人又笑了,笑得小粟心里也云开日出了。
《一碟猪耳朵》
周日正午,与钱六在星巴克聊天,抬头一看墙上挂着的时针:"哟,都十二点半了,我们是废寝忘食呀。"明人笑说道。“明兄,难得的,我请你吃饭,楼上有一家挺有档次的粤菜馆……"钱六说得挺恳切,明人嗔笑道:"我们老同学,还这么讲排场,不必了。"这算得上什么呢,饭总要吃的,何况已是这个点了。"钱六还固执己见。"走吧,我来前就注意了,对面有个小餐馆。”明人稍稍压低嗓音,凑近钱六的耳畔道:"有猪耳朵。"钱六的双眸亮了,连忙说:“好,好,那太好了。”
提到猪耳朵,他们就又有话题了。初中那会,他们偷偷喝酒,喝的是甜甜腻腻的特加饭,下酒菜就一个:香香脆脆的卤猪耳。那还是动用了压岁钱,五毛钱,买了这一小碟。不过,吃得真是酣畅淋漓,齿颊留香,四十多年过去了,至今难忘。
小餐馆名副其实地小。十多平方米的堂吃,就七八张小圆桌。他们进了门,就近找了座位,钱六就呟喝点菜,第一个就是猪耳朵。服务员说:"不好意思了,最后一碟,刚被人点走了。"说完,目光朝另一桌瞟了一眼。明人和钱六也目光相随,瞥见靠墙的那一桌,有位头发花白,衣着纯棉针织布衣的六旬男子,正凝神翻阅着一本书,神情安定,气质不俗。钱六忽然兴奋起来:“这,不是刘董事长,刘老板吗?”明人定晴一看,果然是大名鼎鼎的华君汽车董事长。该汽车作为新能源品牌,在沪上销售业绩不凡。刘董事长与他也有过一面之交,互相留过微信电话。
刘老板的眼睛余光也发现了明人,起身打招呼。钱六双目愈发炯炯:“你们,认识?”钱六在一家公司打工,对刘董事长仰慕已久,明人在政府部门任职,是为企业服务的"店小二",也为刘董事长释难解惑过。这么一层关系,竟在窄小破陋的餐馆邂逅,也就别一样的热闹起来。特别是得知,大家都是奔猪耳朵而来的,也就更笑不拢嘴了。
钱六瞪着一双眼晴发问:“刘董事长,您身价几十亿,怎么到这小饭店,点吃,猪耳朵呢?”
“怎么,我要一日三餐山珍海味,才与这身份匹配吗?哈哈哈。”刘老板爽朗地笑着。他说:"坦率说,我对这所谓的八珍玉食,美味佳肴,并不嗜好。我就喜欢吃四喜烤夫,麻婆豆腐,八宝肉丁这样的家常菜,尤其是这猪耳朵,小时候家境贫寒,想吃都吃不上,看着邻居餐桌上有这么一碟,眼都直了,只能不停地呑咽口水,免得自己失态,真的垂涎滴落了,我想,明首长,好这口,也一定和我有一样的感同身受吧?"明人接口道:“首长过誉了,同感同悟倒是完全一致的。"他转向钱六说:"老同学,这猪耳朵口感极好,又柔韧又酥脆,鲜香而不腻。而且还富有营养,什么蛋白质,维生素,胶质含量都挺高,可以补虚损,健脾胃,"
"可是,可是,这东西,毕竟……“钱六嘟囔着,似乎还未被说服。
刘老板一把拽着明人,同时,也对钱六示意道:“来,来,我们一块吃,我刚才就点了三个菜,猪耳朵,盐水毛豆,还有一碗粉丝汤。你们是不是再加些菜?"
"您这大老板就吃这些呀?"钱六忍不住,双唇间又蹦哒出了这一句。
"你这兄弟,这三个菜,有荤有素的,胃口和份量也正好,不好吗?关键,还都是我最爱吃的,在我的食谱里,真正的美味佳肴,就是这类菜。哦,现在你们加盟了,不妨再加点,鱼香茄子,红烧鳊鱼?别客气呀,这里真没有什么大菜,硬菜。"刘老板坦率地说道。
明人连忙响应:“这个好,这个好!""能吃我最爱吃的,不是最好的事吗?"明人又说了一句。
刘老板又笑声朗朗:“有人也说我,说是长着猪耳朵,听不见别人劝,我说,你们错了,猪耳是顺风之意。谁不想顺风顺意。吃自己想吃的,穿自己想穿的,"他扯了扯身上的布衣,“就是最大快乐!"
这时,服务员端上了一碟猪耳朵。虽然仅盈盈一握,不过,色泽红亮而有光泽,条干细长又不失均匀,真是令人垂涎。
服务员说:"幸亏你们是自家人,仅剩的一些,你们可以共享。”
刘老板:"这也叫臭味相投,也都是有口福之人,才这般凑巧。"
钱六频频点头,明人也击掌称好。大家都笑了。
《妈妈的红烧肉》
明人外边走了一圈回家,屋子里静悄悄的,老母亲竟然坐在沙发上打盹。那色斑和皱纹交织的脸庞,是带着微微苦笑的一种神情。
明人的心被揪疼了。
吃了早饭,明人再三叮嘱母亲,不要再忙着拣菜,烧菜了。今天太阳暖融融的,还是去晒晒。中午饭下点馄饨或水饺就可以了,冰箱里都存着,很方便的。母亲似听非听,动作缓慢地收拾着桌上的碗筷,也不吭一声。
此刻 十点多,母亲确实如前几天一样,没在忙碌饭菜,但她神色萎靡地坐在那儿,双目阖闭,嘴巴张开,似有轻微的鼾声时不时响起,那种老态仿佛也愈发凸现了。和前段的状态,明显差了好大一截呀。
半年多前,母亲就茶饭不思,睡眠不香。她老是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呆。。明人来探望她。她总是哀声叹气的,一会儿说头疼,一会儿又说腰酸,走路也跌跌撞撞的,蹒跚而行。
父亲早逝。母亲一人居家。新冠疫情全球肆虐之后,她更是深居简出。家人和亲朋好友也走动和相聚得少了。明人抽出时间,几乎天天来关心。还陪母亲上了几次医院,检查,诊治,配了药。即便如此,他发现,母亲仍是无精打采,情绪低落。趁着工作转到了清闲一些的岗位,明人干脆吃睡在母亲家里,这样能多多照应母亲。母亲见儿子同住,早晨很早即起,给明人做早餐。上午坚持还要做午餐。
一开始,母亲稍忙点,就疲累了。但也是神奇,没多久,母亲精神却好多了。每天下厨,一上午可以张罗三、四个菜,其中就有明人爱吃的红烧肉。母亲的红烧肉煮得正是令人垂涎欲滴,色泽红里透黑,肉香扑鼻,吃口略甜,入口即化,油而不腻。明人吃得真津津有味。
明人发觉,母亲的身体状况也明显好多了。笑容也多了,说话声也比以前响亮了。
当然,母亲上午一直忙碌着饭菜,忙得陀螺转,虽然是一个慢陀螺,毕竟是v
连歇一会的时间都没有。
他不忍母亲这么操劳,反复劝说母亲,不用这么吃力,饭菜他去外卖,或者叫上钟点工来安排。让她在阳台上多晒晒太阳,轻松休闲些。母亲没答应,还是自己忙前忙后,不辞辛苦地操劳。
直至明人有一天虎着脸,瓮声瓮气地数落了几句,甚至说了一句重话:“你真别太累了,你这几个菜,我也吃厌了。”如此,母亲目光黯淡下来,翌日才不再那么坚持了。
明人没想到的是,也没几个礼拜,母亲的精气神似乎又衰弱了。她步履趔趄,神情恍惚,愁眉苦脸,又退回到了病态的日子。他向几位医生朋友讨教过,母亲该吃的药继续不断,可情况怎么又回到了过去了呢。
他忽然想到自己,这好几个月也是空落落的,从快节奏的岗位,转到这半退休的位子,自己还真是不太适应。幸好自己有读书和写作的爱好,赶紧做了个计划,每天安排一些时间,全身心投入,心里渐渐踏实了起来。这么一想,他忽然觉得自己对母亲做错了什么。
他推了推正在迷糊中的母亲,说:"妈妈,我想吃你烧的红烧肉了!"
老母亲眼睛陡地睁开,定晴看着明人:“红烧肉?你想吃,红烧肉?好,好,妈妈马上给你烧!”
老母亲来了精神,站起身,困意全无,踅进厨房,就忙不停蹄,手脚利索地切肉,配料,洗濯,点火,开锅…。
当母亲端上诱人的红烧肉时,明人发现,老母亲的脸竟红朴朴的。那双眼晴也亮亮的,有一种愉悦的光泽……
附创作谈《生活,永远是创作的源泉》
倘若大半生有憾,其中忙忙碌碌的事务,占去了我太多的读书与写作的时光,此为一憾。而幸运的是,自己又真诚用心地生活过,投入过,过往并非云烟,凝眉深思,仿若夜幕中的星空,有云遮雾绕,也有晶亮闪烁,又如尘嚣日稀的去途,有风沙沉积,也有盎然生趣,值得回味。
我的“明人日记”系列小小说,便是由热气腾腾的激情生活中而来。或是即时记述,更多也是回忆中的产物。生生不息,生活与写作两者相宜,活着,也有了快乐的意义。
这里选载的三篇微小说,皆是由此而出。一半是真实,一半是虚构。各自记录也表达了我的创作,美食,敬孝之片羽之感悟,也隐含了我真实的生活观念。
《你是我的原型》,是发生在机关的一个故事。谁都有自己的视角,爱好和思索。你在观察,想象别人的同时,也被人观察和想象。记述,尤其是文学的记述,属于丰富而有趣的灵魂。你我他都可以拥有。我可以是你故事中的人物,你也可能是我作品中的原型。尊重而客观,这无疑是百花齐放的一个折射。
《一碟猪耳朵》表述的是一种美好的记忆。这与长成后的身份无关。有许多小时候的味道,是其他事物未必能替代的。在一个小小的餐厅里,心能找到共鸣,这得感谢胃的记忆贡献。
《妈妈的红烧肉》,一头来自于胃记忆,另一头却是无尽的天地。可以是对往昔的迷恋,是岁月的沉湎,是故乡家人有滋有味的思念,也可以是对未来的向往和敬畏。但在这一短暂的篇幅里,我记述的是孝,是情,是一种亘古不变的美好,母慈子孝,在妈妈的红烧肉得以芬芳醇香地飘逸。
微小说,是需要用心去精打细磨的。发表之后,作者的任何诠释,都是苍白无力的。就让读者诸君去咀嚼,去感受,去评判吧。
读者与文字一样,永远值得我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