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龙形
东方龙形惊现的地方。黄河出晋陕峡谷夺禹门口而出的地方。我第一次认识黄河的地方。
生就难忘呵。
也曾是鱼跃龙门的黄河左岸,我从年轻的龙门过客到坚定的左岸之人,作为经历生涯中所充斥的幸运与陌生。而后是热爱与印痕。
如晋陕峡谷的巨大通道,像巨大的裂缝,是为一河大水让路吗。
初次相遇黄河的记忆是刻骨铭心的记忆,深植于年轮的某个节点,源于初秋暴雨中高不可攀的激浪。
生成于河心的浪,略微卷起大朵的水花,后浪推前浪,两三个浪叠在一起就有了新的高度。直到堆起几丈高的巨浪。
高潮时近十个巨浪腾起的弧形水柱向后微倾,以浊黄之色在河面上漂移,仿佛巨龙昂首而立,游龙前呼后拥划开苍茫的河面,发出阵阵龙吟,随后又淹没在涛声之中。
后面新的群龙接连在河面上游过来,舞动中继续以翻江倒海之势为大河注入旷古的激情,在雄浑的背景中,召示神秘,指向我的来路。
眼前的这种大水是我从未见过的,河床里全是浊浪的汹涌,我很怕会滑出堤岸,怕被瞬间吞噬。
这可是传说中的东方龙形,可是深藏于河谷的龙腾梦境。
每次见到黄河,三十多年的这一幕总出现一次,我就感到自己仍然站在岸上全身战栗,像又被那些浪拍碎一次。
碎去的快感,或痛。
青春版本
在轻金属的范畴里,我们是一群为铝活着的人。作为这群人中的一分子,我守护着大厂立身后的青春版本。
我就是大厂从青春出发的那个人。
我就是大厂步入中年的那个人。
这个记忆,是一生的,与大厂,那些机械,那些操作按钮,那些管道,那些扳手,那些工装,那些手套,秘密地私订了终身。
能与一个大厂相爱,是幸福的。
我成为自己青春的操纵者。大厂的工作。生活。包括爱情。随后我将所想所思,写进青春的册页,注解历程。
在大厂的物语里,我认知了机械。像在黄河的激流里,我认知了波涛。
钢铁以多种规则的形状组合的机械,开启的篇章不仅属于工业,属于驾驭空中飞翔的鸟儿。
作为机械的一颗锣丝,我是微小的,并且我不是最重要的那颗锣丝。因为我是初来的加入者,能接触到这部机械,已经是我的幸运。
电能作用下运转的机械,从低速到高速的运转过程是作业的原理需要,能动的需要。渐渐我的幸运有了明确的变化,像沙砾走出河床,走进大厦的混凝土。
作为一颗锣丝,我渴望成为机械的某个部件,像渴望得到充实的润滑一样,激情地迎接更为高速运转的考验。
像飞翔的鸟儿眼中制造了树林和枝叶,像照相机的镜头制造了风景一样,青春制造了我的过去,和现在。
直到成为机械运转速度的某个注解,直到定格为工业制造。
我的青春,已隶属于金属的光泽。
大厂气派
我不知道,厚壤之中的另一种土,在百转千回之后,有了金属的质感,银灰色的存在,成为被制造的另一类部件。
这亲切了不能再亲切的铝呵。
铝。在金属的家族里,仅次于钢铁,像仅次于钢铁的存在。
大厂,如一个我为之献身的巨人。
作为铝存在的襁褓,从出发,就找到了金属般的愿望。
在料场。火车与载重卡车堆起山形,彻夜的进入,彻夜的堆积,彻夜的粉身碎骨,为巨人备好粮仓。
输送皮带像食道。将所有的食物送进磨房,像送进胃里默默研磨,默默发酵。
磨得更细,磨去生冷,磨掉脾气。
物理煅烧和化学反应都是工业词典的名词。
但是,食物在管道里,在肠道间穿行,不需要回头,只有强制的流向。
巨人的一万多子民,在各个机械的运行里,在时光的聚集和散去里,生产。如管道中涌动的物料,流向各个终点。
每一分钟,每小一时,每一天。生产被重复。被周而复始。
我的兄弟姐妹们,我的同事。
我们,被我们的感动与付出所供养。
我在生产的一个支节里存在,与交替的季节,与春风,与寒风一起存在。与雨,与飞舞的雪,与沙尘暴,与雾霾,一起存在。
也与黄河的流水,一起存在。
钢铁裁缝
在钢铁的硬度里,火焰是裁刀。持裁刀的兄弟,有着钢铁般的硬度。
一如在黄河左岸的土地上,道路是土地与土地之间的分界线,一条条缝制精细的拉链。
那些钢板。钢管。角铁。圆钢。没有感情的一组温度,冷冷的,像黑铁时代的冷。
图纸是柔软的规划,规划钢铁的体温,为钢铁找到相互关联的血管。
而后是走下图纸的样板,留下白色的细线。火焰沿着锈色隆起的细线慢慢地划过去,切开钢铁的肉,滴下的红色血液,忽明忽暗。
支离破碎之后的重组,焊枪的密密缝制,铆固与焊接,闪现的无数火花,如菊的怒放。
而握过裁刀的双手躲在手套的里面。精准的目光,躲在黑色镜片的后面。
走过安静之后的现场,我没有听到掌声。我清晰地看到,汗水滴过的痕迹印在钢铁上,像永不锈蚀的印花。
设备医生
这些穿蓝色粗布工装的钳工走向减速机,像走向手术台,像将要为设备进行外科手术的医生一样。
手持的风动扳手,比被用来敲击的键盘沉重,比转椅的扶手大,与解剖的手术刀相似。
紧固变速箱的螺丝,与连接联轴器的螺丝一样顽固,但都扭不过扳手,像此钢铁征服彼钢铁那样认真。
被打开的变速箱,如打开一个成年人的腹腔,暴露的轴承与齿轮像暴露脏器一样。
检查的结果与事先的诊断一样,穿越其间的轴有了伤痕。炎症。器官受损。
齿轮与齿轮的咬合,失去亲密的要求。受损的器官出现功能性缺失,生命受到的阻碍需要清理。
损坏的部件被分别摘除,需要移植新的器官。
但移植的过程不需要麻醉,不需要维持机器的血压与呼吸,更不需要输氧。
只要让新部件依次就位,接好他们的血脉,然后复原箱体的盖子。缝合的事也要与风动板手商量好,让它对准六角螺母时,声音大点,再大点,欢快在吼起来。
这部机器的大心脏,复活的时间近了。
结束这台手术已是掌灯时分,主刀医生刘师傅将涂满油污的工装脱下来,甩给徒弟小嘎子:今天周末你清扫战场,我们在夜市老地方,等你吹瓶。
手套
在所有的装束中,我敬重手套,像敬重一双宽厚的手掌。
包裹在手指上,的确如另一副手指,默默无闻的劳作。
油污的涂抹没有目的,粘在凡布手指间没有目的,油污们的心情,是胶着的,有时也是侵略的心态。
布面的手掌像慈祥的仁者,在扳手间,在机器上,在阀门的手柄上,在弯头的弧度里,在法兰的缝隙中,在臂弯的直角里,在呼吸所触及的地方,适应各种动作,或抚摸。
手指的指向就是手套的指向。
手套守护手指,抚摸手指,接受手指的余温,也接受手指的心事。
劳作结束之后,无所顾忌地脱去手套,像手掌蜕去粗糙的驱壳。
一双肉质的手摆脱束缚后变得舒适。
一双污渍肆虐侵扰后的手掌成为僵尸,呆呆地躺在那里。如果此时将它手腕朝下立起,它会立成一副手掌的雕塑。五根粗壮手指,是坚不可摧的。
月光在他乡的亮度
没有体验,就没有资格去夸张和炫耀他乡的月光。
被飞机,被高铁,送上异乡的土地时,像伪装的候鸟。这些候鸟以开拓市场的名义,在他乡的空域飞来飞去。
要筑好临时的巢穴,备好食物和水,要记住酒馆的位置。
在劳作的过程中要记住操作规程,要学会服从,要时刻留神自己的乙方身份。
劳作结束后佯装懂得面向大海,经历春暖花开,历数秋天的草籽。
要真的把这里当成远方,这里才会有诗意的呈现。比如,在孤巢里也要经历夜,反复比较月光的亮度。
要坚定每次的结论:月是故乡明。
其实,我知道你们父母的白发被银色的月光染了一遍,又一遍。
我知道你们妻儿在月下向南望时的眼神是空的。
我知道故乡的月下所有的面孔是清晰的,是掐一下可以痛的。
他乡月下独酌的你,还好吗?
张大师
作为大师的张大师,是政府命名的焊接大师。
酒和书籍,是我们共同的朋友。
他也没什么可牛的,不过是当过焊接大工匠的师傅,不过是徒弟有一大堆,堆起大厂的焊接高度。
我不佩服他的焊接把式,我只佩服他在山西呆了三十几年,从我楼上的邻居,到公司的同事,都厮守着一口巩义的河南腔,没变过。
大师不只属于焊条和焊缝,也属于书案,属于老花镜,属于硬笔书法。
我不知道他酒里的醉意有多深,除了汾酒,大师好曲酒,贪酱香。他说曲香下肚,美哩很。
菜是讲究的品相,大馆小店,只要有真味,都逃不过他的鼻子和嘴巴。逍遥镇的胡辣汤,韩城的小黑饸饹面,樊村的羊汤,大锅台的土鸡,刚抓获的知了猴,都是的,都是酒的佐餐。
如果高兴,举手猜拳行个令子,倒也可以印堂发亮,凤眼迷离。
鱼的黄河
老武的夏天,是属于鱼的。鱼,是属于黄河的。不需要双休日,需要夏天的温度,需要织好的鱼网。
水温适宜的黄河,就是老武的天堂,与游鱼争呗。
老武和他的鱼网,向着黄河的方向,向西,向鱼汛密集的河段,出发。
水中的鱼,是河里的精灵。鱼们知道急流,逆流,浅水区,深水区。
遍布的鳍,和着摆动的尾。划水,划开柔软的存在。有时我想,在人世的江河里,我不想做随波逐流的那条鱼,我要穿越河流,穿越峡谷,不惧遍体鳞伤。
作为大厂的机械操作者,老武并非生就的渔夫,在捕鱼的操作里,对于游鱼来说他是一名快乐的猎手。
鲤鱼没有目的游在黄河的骄傲里,一尾腥气,二捻胡须,成为跳跃龙门的主将。而鲶鱼在水底张开的大口,不想放走对面游来的小白条。
弱肉强食呵,河水中的法则是永恒的。
它们,他们,她们。
不过是老武张网以待的那部分快乐,是网底无路可逃,是绝望,是被拉出水面的死劫。作为伪鱼民来说,老武是一条时刻张着大嘴的大鱼,网里鱼不论多大,都是小鱼儿。
我想,上岸之鱼也是幸运的,至少可以来到人间,在餐桌上面对少许丑恶的嘴脸,可以有嘲笑的机会。
作为参与过捕鱼的猎手,我也曾将夏夜的星光与河面浮着的鳞光捕捉,那种美,是伴着流水涌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