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今夕何夕

万籁俱寂里听见虫声稀疏，时光的水滴
从青瓷上缓缓滑过

……我们被悬挂在时间之外
忽对这尘世无所亏欠和乞求

明月琳琅，映照我如静谧幽蓝的湖
而你走向我，披着星空和初生的露水

你说，你撞见了我薄如蝉翼的叹息。你说
今夜你要把我镶入你的胸膛


2、爱过的身体空空荡荡

——爱过的身体空空荡荡。而无爱的身体
充满生长的蛮力、愤怒、对抗的锯齿和火星
绝望、怀疑、对神灵的蔑视对精神和肉体的双重否定
以及羞耻

对流水光阴的漫长辜负呵

“……而爱过的身体空空荡荡
成为月光的灵柩”


3、丫头

数叶子。一枚，两枚
三枚……

一个男人停下来，按住我的手，叫我：
“丫头”

抬头，阳光细密地刺入我的眼睛
我看他的眉目如远山
——他一定是我很早就认识的人

光线从他的肩膀穿过来。我们皱纹明亮
发丝银白
刚才那句“丫头”已被我遗忘，或者
从未听见

叫完这声“丫头”，他就要离开了
我还要留在这里数我的叶子：一枚
两枚，三枚……
在精神病院的长椅上


4、你抱住的不是我

你抱住的是我体内的百岁老妪。垂危
白发飘垂

不是我！

你抱住的是我体内的最后一个少女
不懂世事，还不认识你
你抱住的是我的花边裙子、奖状和红领巾

不是我。


5、美玉

作为玉的一生
你有颠覆众生的美貌
美的面孔 颈肩 腰肢 踝骨
肌体上蓝绿的幽光

把你所有的美貌都留给别人去爱
我只爱你的脆弱
我爱你的碎屑和你破碎前未及表达的痛苦
爱你被藏匿的前世如爱你
莫测的来生


6、戏子

媚粉色的绸衣，软缎的绣鞋，凤眼
吊眉，珠翠，步摇
丝弦起，世间所有春色汇集，只为了她这一场戏

……忘了是十年，还是二十年？三十年？
白粉和胭脂再也藏不住皱纹和斑点
腰身不再玲珑
永远玲珑而婉转的是云雾一样的水袖

真好，在戏里有那么多的三生三世
面对浩茫青山，迢迢水路，朱唇启
唤一声荡气回肠的——相——公
让肉身在人间渐老


7、俗世男女

我们搭乘暮色回家
像两片游荡的叶子，被浓稠的黑夜收留
已把蜜汁和火焰捧给白天
都变成了灰烬
夜晚的我们，陈旧，发皱
在拥抱时瞬间苍老

两具肉身亲密而陌生
彼此冲撞，调情
片刻温存
被一场做爱撕成碎片
又被一场睡眠重新缝合
其实，我是爱你的；其实
我爱你和我恨你一样多


8、一生为你下厨到老

把厨房想象成一座孤城
四面环水
请你只带着剑胆琴心归来
指尖聚一泓流水
和肥瘦相间的日月对坐
白米，油盐，衣裳，没有传说
你在南山之南，我在水湄之东
隔着三尺灶台
读我们之间从未有过的巴山夜雨
读竹外桃花，读鳜鱼肥

屋后只种四季菜蔬，从不豢养明月
无诗无酒，没有小蛮腰
素味的花间词
不说恩仇

刀切破手指，为了小心地藏好疼痛
我想象：我已得一人心
三生不悔


9、夜晚

……不断下坠！
让尘世都远离、覆灭、倾塌，……崩溃
——消——失

弯曲的大地。垂死的河流。星辰的粉末
没有灯火。只有碎银的月光，颤抖
汇入肚脐的漩涡

黑暗。无边的黑
唇瓣上的雨水。肋骨间的香气箭镞一样细密

当他们分开身体。万物轻轻转身
回归各自的秩序


10、吻我，或打碎我

吻我和打碎我
都是世间最美好的事
我终归是背负流水和火焰的蝴蝶
脆弱，永生
斑斓，璀璨，柔情蜜意

你吻我，或者你打碎我
——吻我，我就是你童年看到的桃花
——打碎我，我就是此刻着火的桃花
这都是我的绽放，每一次
都是我仅有的春天

11、背影

你的背影消失于风中，就是光阴的一部分
你的背影沉湎于酒中，就是血液的一部分
你的背影融化于雪中，就是寒冷的一部分
你的背影淹没于夜色中，就是黑暗和深渊的一部分
你的背影凿刻于记忆中，就是绝望和死亡的一部分

什么是背影？
——就是你从远方走来穿透我又离去之后在我身体上留下的
人形的空腔

不要回首
也没有什么需要偿还。从此以后这个世界上
再也没有什么能让我感到疼痛了

12、吻你

吻你，像一场啃噬，那么你说我是那个洪荒时期的女兽么
吻你，像一场进攻，那么你说我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女酋长么
吻你，像一场投毒，那么你说我是那个地牢里死不悔改的女囚么
吻你，像一场审讯，那么你说我是那个刀子一样锋利岩石一样冷酷的女法官么
吻你像一场追杀，那么你说我是那个两手沾满血浆的女刺客么
吻……你……，吻你，吻你像一场乞求，那么你说我是那个跪在台阶下哭泣的女奴么

吻你。吻你相框中的面孔、发丝、胡茬、鼻梁、唇角眉梢衣领和手指每吻你一次我就死去一次于是我就有了那么多甜蜜的死亡
和
……绝望的新生

吻你。每吻你一次你就活过来一次于是你走在接近永生的途中
而我挣扎在垂死的岸边

吻你。


13、桃花

荒山，绝壁，静水庵的侧院
一株桃树把花朵开成经书
只有风来吟诵，只有一只黑雀栖枝
叫声哽咽，久久不去

风，是那唯一女尼的化身
那黑雀，又是谁呢

入夜，桃花艳得过份
明月高悬如斧


13、麦未黄

谁能读懂麦子对镰刀的深情？！

一生，都向着刀刃生长
从一粒种子开始，至身骨葱茏
至麦穗沉重

麦未黄，镰刀还在路上
金黄的风走过来，田野翻滚
那是麦子在对镰刀说：爱人，我等你
提刀来见


15、夏夜

夜露滋生于青竹。明月沉沦
鸟雀归巢后，时间就静止了
花朵多么疲惫，弯垂下细细的颈项
伸进夜的暗泉里

丝绸的裙子从你肩膀垂下来。你伫立窗前
一面冷玉的画屏，那是在告诉我
此时的一切都是幻景？

都是幻景。而我要的星辰已全部溺失于你的眸中
愈来愈深的夜让我深陷于夜的漩涡中
能够拯救我的，除了这杯酒
再只有你明月般孤单的臂弯


16、我用残损的手掌抱紧你

指骨被扯断了。疼痛从七百年后传来
我用残损的手掌抱紧你
在没有腐朽之前，用风的嘴唇，一次一次
——吻你

七百年后，有人闯入墓穴，指着我们说：
你看！一具尸体抱着另一具尸体！
……要把我们强行分开时，扯断了我的指骨

此刻，我要在你面前把七百年后的疼，哭出来
再擦干泪水，用尚且完整的手掌抱紧你


17、我等你

——等到别人不再等你
等到传言说你死于战乱、疾病或瘟疫
或者死于酗酒、情杀
等到你的朋友提起你
只是低着头大口喝酒
我不举杯
不和他们一起祭奠你

等到你的家人为你建起空的墓穴
等到他们的悲伤升起
又在时间的流逝里降低
我从不悲伤
只是为了避开你的坟墓
我上班和回家都要绕很远的路

我不要独自去老
我总是很小心地藏起白发
擎着磷火般明艳的面孔等着你
用入骨的思念和有毒的诅咒
等着你


18、我们喝酒

我们不谈情说爱
不能用爱稀释了酒的浓度
我们只是低着头喝酒
喝五谷里的时间
喝时间里的琥珀

斟满！……再斟满
碰杯就是我们的肌肤之亲
我们不点灯
不脱衣裳
我们只是低着头喝酒


19、我要爱你

我要爱你
我用这句话向你示爱
也向你宣战

我是手握屠刀和玫瑰的那个人
一出生就穿着嫁衣
我唯一的新衣裳
我要找到你
像罪人一样爱你
像必死之人一样砍伐你


20、被你吻过之后

被你吻过之后
我就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
我的心快速苍老，变窄，变小
而面孔却变前所未有地明艳，清晰
仿佛是你的吻点燃了我体内所有的流水和灰烬

你吻过我之后就不能再吻我第二次
这样多好
你能够看着我燃烧

……我知道危险即将来临
我知道：我
就要燃尽了


21、初见

清晨，要以陌生人的身份与你相遇：
在荒无人烟的山岭，在沙漠里，在泉水旁
我要艳丽如狐，精通媚人之术
对你盈盈凝望、勾引……步步走近
至中午艳阳之时，我们恰好情深
大地借我们柴薪和火石，把两具肉身熔炼成一个人
并共用一颗心
傍晚为人生之暮，我们要习惯苍老、淡泊
如茶汤般沉静
至夜，我们昏聩，记忆凋谢而逐渐相忘
身体腐朽而无力相握
——再次变成彼此的陌生人
被浩荡的月色掩埋

而至次日清晨，我们又以青草之躯醒转。发枝长叶
各奔命途。在途中再次遇见，再次把对方爱上
……周而复始
生生世世


22、你再不出现，我就要变坏了

你再不出现
我就涂上口红
风情万种地去勾引别人
让他们爱上我

思念严重磨损了我
带走了我的土壤，桃花和水分
我没有再多一寸的春风
当我把全部羞涩都给你
我已苍老

你再不出现我就让别人来爱我
我要让他们痛苦
只是我把最完整的痛苦都留给了你
我给予别人的痛苦都已不完整

你再不出现，我就去爱别人
把口红留在他们的嘴唇上 肩胛骨上
床单上


23、可是我恨你

不说爱了
爱是蝴蝶，是蝴蝶翅翼上瑰丽的粉末

——我们说恨吧
就像是说一株植物的生长
每一次抽芽都暗暗咬着牙关
扯着隐隐的疼
每一次拔节都让枝干更高
离根系和泥土更远
每一次杨花都让腰身更妩媚
绿色的汁液真是芬芳
每一次分蘖都捧出更多的儿女
释放出血的甜味

……多么地盛大 多么地好
植物的生长是多么地好
我恨着你是多么地好


24、别怕！

她和他拥抱在一起！

刀刃如一尾银色的鱼无声息刺入他的胸肋间
刀柄握在她的手中……

他颤抖！
她伏在他的耳边柔声说： 别怕
我刺得不深

……她把他抱得更紧了！


25、蓝花衣裳

这是最后的屏障！
一条浅浅的鸿沟被你穿在身上

脱了它！
撕了它！
把你打算给神灵和魔鬼的都给我

给我！
躺下！我来覆盖你
……蓝花衣裳，花朵已被折断脖子
无边的蓝埋住了你的脚踝……膝盖……
快要埋过你透明的腰了

变成月亮好吗?
变成水好吗?
——最美的蓝花衣裳只为破碎而生！


26、我爱你的孤独

遥远的黄昏，你稀薄的背影
被风和尘埃抬起
一寸寸递到我的怀中

想念什么，什么就是远的
拥抱什么，什么就是空的
……你转过身对我笑了
我把这种笑定义为烟火

之前，我一定没有爱过别人，方才如此笨拙而骄矜
我也一定没有被别人爱过，才空荡荡如荒漠
仿佛所有深情只为这一刻而窖藏
等待你的手启封

我终究爱上的是你的孤独：黄昏里的背影，钟声里的叹息
愿你永远孤独，而我永远深情
愿你我，在诸神之下永怀苍凉之心


27、由米白渐至粉红

米白的骨肉。此刻的我
凉而遥远，内藏冰屑

你吻我。吻我！再吻
瓶子就被打开了，是的
我的体内有一个透明的瓶子，盛满桃花的汁液

……瓶子被打翻了
桃花的汁液喷溅了出来，粉魅
甜腻，生香

……冰屑消融，我的骨肉被一层层洇透
你就这样看着我：由米白
渐至粉红


28、拥抱

你一直都在我的怀中！

宁愿，我拥抱你是雪抱着火焰
是火焰抱着柴禾
赴死！

是鱼抱紧鱼钩
求生！

空的！
我只是伸出手臂，穿透空气的皱褶
用手臂的形状抱出你身体的形状


29、爱恨成空

爱，要用牙齿去爱；恨，要用刀子去恨
要深刻。要长久。要狂妄。要痴绝。
因为一切都会变浅，变淡
我们会变丑，变老......会死去

终有一天，不敢大碗喝酒，无力提刀叫阵
羞于人前哭泣
昏聩，陈旧，软弱，淡泊
把一切都当成过眼烟云
会喟叹浮生若梦，和爱人相忘天涯
和仇人握手言和

趁此身未老……未死
爱，要伤筋动骨，罪孽深重
恨，要仇深似海，红刀白刃


30、以你为病 以你为药

是你的盛开造成了我的塌陷！
崩裂！
干涸！
一寸一寸地腐朽！
无法填补的
空！
……你是我身体上艳若桃李的病灶！

你是我身体上艳若桃李的病灶。
我珍惜这场病。
珍惜所有因你而起的孤独。
溃败。
心脏缩紧的钝痛。
无法填补的空。
一寸一寸的腐朽。
干涸。
崩裂。
塌陷。


31、红月光

月光一定是有毒的，艳丽而滚烫

你就躺在这月光的红帐子里
以肉身为旋涡，为陷阱，为兽夹
为青草覆盖的刀刃，为高高悬起的钉盘
为狼窟，为豹林
……为墓穴

月光更红了，更……烫了


32、祝愿你死在夏天

你就当自己死于过分甜蜜的唇
死于过分灼热的吻
死于有毒的美酒
死于挫骨扬灰的相思
死于仇深似海的缠绵
死于别后天涯的拥抱
死于粉白的肚脐
死于鼓胀的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