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荣祥这样写现实写生活:
“不像发生一次罪恶,事前就有多次预谋”(《摈弃的纸屑》),信手一扬,致使纸屑纷纷错位,他却让我们看到个人的弱小、命运的无定;“鸟儿又蹲在窗外的树桠鸣叫,我不知道这一天将从何处跨步/是呵,经历了昨天和前天之后,我和我的妻子真的疲乏极了……”(《这一天》),生存,是这样艰窘、让人力不从心;“圆弧中蠕动的一点/扩张的思维,痉挛的志向/匍匐、扭曲、冲刺/没有壁,也没有岸”(《水盆里那只飞蛾》),生活中累累受挫,难免产生幻灭感;而叵测的人心,使我们深感防不胜防,而这样惶恐不安:“什么东西在头顶挂着/人说是一朵云/然而,当我刚刚坐稳/前方传来霍霍的声音/在我惊诧的刹那/几枚坠下的石子让我失衡”(《失衡》)。
这是对现实生活的诗意发现和表现,而不是对现实生活的表象写实。探寻生存的真相,是伍荣祥诗歌的基本艺术取向;孤独,寂寥,是诗人的主要生命体验。这体验不是矫揉造作、无病呻吟,如我们所嫌弃的那种,一字一句,都有结实的质地。
伍荣祥写情爱(这方面的作品,集中在诗集的第二辑《槐叶在冬里飘落》里):
当心海泛起爱的涟漪,对象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片言只语,都是美丽的永恒:“美,你的黑发在风里骤然潇洒/泉水有声,汲水的器皿有声”(《汲水的人》)。生命会衰老,爱情却永远年轻。伍荣祥写男女相知:“该怎样老去,如今我们却拂袖于东西/此时,我只想借助一缕月色泅渡彼岸/以一种古典手势,再一次轻叩你静谧的窗棂”(《该怎样老去》)。为了爱情痛苦,也是内心一段美丽的经历。所以,就是错过,在他笔下也这样美丽:“诱惑,再也不能挤入档案/梦,在黄昏里成为夕阳”(《偶感》)。是绵绵无绝期的离别情怀,也是对美好情愫的追怀,守望那份情缘也这样动人:“不想惊动,只想以一只手/用一句古老的语言轻轻呼喊/或者,在雨季/以一种宁静与你擦臂而过/然后,倾听雨的声音/并且在霏霏的路上怔怔一眄……”(《伞下之物》)。
我们看到,诗人有个旖旎的、柔情似水的情感世界。希望与失望,痛苦与愉悦,疑虑与大胆,失落与追求,在这里交织成一曲生命的乐章。
末日会不会来临,谁也不知道
如今,人们惊惧无眠
我唯有在城市的顶端盘坐
用我虔诚的双眼整日俯瞰和守望
——《俯瞰与守望》
从这样一些诗作里,我们也读到诗人对世界存在的形而上思索,我们也看到诗人的视野与诗作的精神维度。
诗思是内敛的、自省的,表达是简约的,也不乏疑惑。在孤独者的心灵深处,在从市声俗语中抽身返回的写作之中,响起个人的声音,存在的声音——“港湾平静如水,船,/在淡泊的休憩中聆听一种心声”(《深居》)。无论在诗作中,还是生活中,伍荣祥都不是那种踔厉风发的人物。这一点,在作者以为书名的《院中看云》一诗里,表达得比较充分:“把期冀投掷于遥远/在飘曵的空际中/昔日的山峦渐渐消逝/响午,伫立院中的槐树下/怀想阳光的日子/一种自由,蓦然/在倦意的手掌中缓缓淌流/这些高处的东西,仰望/只能在院中/随后,悄然扬手离去……”。
在诗歌的意象选择、词语组合等方面,他初显个性。雨,水草,槐叶,鸟儿等等意象,在他的诗里累累出现,作为一种审美对象的自足存在,作者以此构成一个个幽静、缠绵、寂寥的意境。更为重要的是,伍荣祥在坚守诗歌的同时,坚守着普通人的立场;关注智性,也具对现实和大众的诗性关怀。伍荣祥用大半生光阴,构筑了这么个诗歌世界。人在这里挣扎、寻觅、抗争,但也有着彼岸的祥和与宁静;因为,心灵在这里得到超度。
诗人的创作,同那些一味解构的诗作,大不一样。他以一种边缘、朴素的姿态,去除世界的遮蔽,去除心灵的遮蔽,谛听着,倾诉着,充溢抒情气质,展示着精神向度。比方,情感的失落之中,他感觉那曾有的缱绻:“又到冬了,忆起你,我院内的槐叶不停地在寒风里飘落/木然望着炉内的火苗,仿佛听到你款款而来的足音”(《槐叶在冬里飘落》);比方,他看到生命的苦涩与凝重,但他更让我们感受到对苦难的超越:“挺着就是胜利?我们将在肉体与思想筑成的人墙上耸起一面悲壮/并且,还将高扬着自己的衣襟面对遥遥的海岸线打出最后的旗语……”(《挺着就是胜利》)。
在先锋与传统之间,有没有一条中间道路可走?
读罢掩卷,忽然就想到作者曾经说过的这句话。其实,伍荣祥正在作这样的探寻,并且作出了成绩:既注重诗歌艺术已经取得的进展,也不弃绝传统。努力将已经体验、经历的一些艺术方式,与从现代生活、艺术中提炼出来的新的方式结合起来,用以表现他自己所感知的世界。能够较早的摆脱“公众话语”、“社会公论”,回到诗歌本身,回到个人写作。作为一个在高度意识形态化的环境中长大的作者,这是很不容易的。而一些先锋手法的运用,乃是因为固有的方式不能更好地抒写,与玩弄无关,与炫耀无关。但是,我们也看到,个别诗作的意象稍嫌杂乱,让人难以把握事物的整体风貌,影响了文本与读者的情感交流。
下乡当知青,伍荣祥一当就是六年半!从当年初入社会到三十年后的今天,幸运都一直没有顾得上他,这样的人,他一路跋涉而来的艰难,可想而知。人到中年,诗人还是长宁县一家金融单位的临时工。大半辈子乃至此生的主要心力,将注定为稻粱谋――这样一个人,居然不改初衷,始终如一地挚爱诗歌艺术!伍荣祥写诗一直写到现在,而且要出诗集了。
你看,一个职业上的漂泊者,却始终拥有一个自己的精神家园:这或许是命运给他的补偿罢。
2003年3月9日于江安县文化馆
(诗集《院中看云》2003年9月由重庆出版社出版,本文为序文并刊载于2007年《星星·理论》(下半月刊)第7-8期“文本细读”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