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残梦(五章)
1
枝桠用残缺的十指伸向苍穹,树杆默然伫立茫茫的旷野。双脚无力,而干涸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真的,什么也看不见。
看见的,是帷幕般的蒙蒙雨色。
头顶无遮无蔽,进入八月的叶子依稀地散在脚下。蟋蟀逃逸于巢穴,蚊虫无声无语,惟悉近处的细雨让岩边的石子泪痕满面。
此刻,谁也不再怨恨谁。
2
厌倦歇息的只有琴声。可是,琴上的弦早被窗外吹入的风声弹断。
室内空寂无比。
窗棂的双眸遥望血红的太阳从地平线坠落。瞬间,挥手不见五指。
再次降临,从一只只萤火虫的陌生面孔中,一种发绿的烛光将计划流产。
琴声又起,地面愈来愈静。
3
村舍在山间座落千年,谷物归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太阳在对面的河堤上收敛了飞翔的翅膀,暗河波光粼粼。
深夜,梦中有人放火!
人打哈欠,骏马跨不过栅栏,终日徘徊在秘密的山岗远离风景。
有归有宿,鸟儿应该回巢;
虫儿应该在藻草或岩缝中安闲。
噢!祷告无言,季节来自偶然。
4
草帽由上下落,恐惧的吱嘎声随桃红色的双唇间轻轻滑出。
天体在宇宙悄悄运行,
脸庞在夜色渐渐苍白……
在樱桃似的红晕中,群蛇袭来,一条艳丽的长廊凄美无垠。
拂地而坐,不哭亦哭。
5
雀笼撕裂,一群雏鸟磕磕绊绊地飞越碍物。
四周雀跃非凡。
许多酒盏从桌上摔落。
城市由此拥挤起来,露水不干,大朵大朵的无名花蕾绽满阳台,室内五颜六色的灯火昼夜不熄。
不眠之夜,手势之物纷纷窜出,裙带飘舞,柠檬色的话语由肥厚的嘴唇中字字泻来。然而,有人无处匿藏,信手用纤细的指头在原地画一个大圈,醒来三更已过。
公鸡在房檐下高声鸣叫。
雀笼终于撕裂。
雏鸟们欢欣地扬翅飞翔。
午后,有狩猎人站在山顶仰望。转眼之间,却用一副强健之臂拉响了手中的弓箭。
1994.8.18
(原载《诗歌报》月刊1996年第3期/2006年3月收入香港开益出版社《当代散文诗25家》)
击掌之音(五章)
1
舌尖干燥天空依然晶莹,城市的高楼排成雁阵印在画上,其实用手杖发掘宝藏也是一种秘密。
地球是秃顶——
老人涉浅滩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阴云密布,盗贼开采的金矿在烟囱里收割,而又常常躲在潮湿的暗处用蓬垢的毛发织衣。
贼眼迷茫。瞬间,
夕阳匿入驼鸟的翅膀下匍匐……
2
河堤那棵弯曲的胡桃树已过半百了,额际的欢愉已沉淀在斑驳的树杈里。蛙声歇息,唯有一支忧郁的洞箫在深夜的檐下独醒。
鸟儿是一种弹性,树叶不让历史封存。听一声狗叫,内心就怦然颤动起来,而脚下却是一潭浅浅的水。
重荡一回秋千吧?
响声细微宛若一朵淡弱的云。
仲夏随风悄然从头顶掠过,一阵寒意从天边袭来。今后,自己只有逼视自己。
3
一种问答让双唇抿紧。眼前,彼岸的水手掠走了起锚的帆船,然而自己刚刚开口又缄默成一种沉静。
河水清清见底,
哨声袅袅动人……
此刻,拂袖而视,只觉得遥远那一丛繁茂又翡翠的树木异常单调。
噢!心意黯然。道什么雨呢?
摇动此岸的船吧!
——风平浪静,或许,成熟的时辰才会盛满一船遗憾。
4
何必再登高望月,只要无意敞开对面的空门,一种冥想就会哗声戛然。
在有积雪的季节,时间和太阳很冷。
果实在秋日的晌午坠地。纵然枝桠重摇千次绒绒的鹅黄,终将乐极生悲,泪淌成河。
月光闪烁,渴望重跨一道门槛。
5
万物相持而视,距离拉得无比惶惚,在这冰雪凝固的日子里,有谁为近处的景色鸣掌?
心事茫茫,深邃的天空无人眺望。
在这方无心耕耘的土地上,众人也相持而视;一双冻僵的手将昔日的向往分解为一组组零散的笔划,并且信手将剩余的部分牢牢地钉入岁月的栅栏。
雀鸟远遁——
冬天,双掌为谁而鸣?
1995.2.28
(原载《散文诗世界》(双月刊)1995年第5期和《星星·散文诗》2017年第1期并收入漓江出版社《2017中国年度散文诗》)
宅内之事(六章)
1
数日,有些许的啧啧之声从域外的墙缝传来。槐叶在院内闻声坠落,小鸡纷纷逃逸,昨夜玻璃破碎的梦在房檐下应验。
蓝天在上,十指在一伸一曲时无形。
此刻,炎阳将云朵抛掷于山后,劈面而来的晌午风,凉意无比袭人。
槐叶四起,域外之桥在恶意的一念时突然断裂。
2
举竿而过,锋利的刀尖闪闪发光。
在柳河,南来北去的风中宅内常常有人织衣,使疾步离去的南方在手指的摆动中如此粗糙,还有一件件往日的小事在棒针的穿梭之间荡来荡去。
劫数之例,锃亮的刀子依然如故。
3
子夜,以契合之手在洞开的窗户瞥上一眼,蝙蝠的道路无数,院中的事让隔壁邻人愈来愈模糊。
瓶内盛水,在器皿的响声中有提灯人蹒跚走近,笑意十分真切,并用伤残的左臂不停地打着手语。
哑然,一切都拒之宅外。
房门紧闭,后果让人避讳。
4
水流,病夜听雨。
喊声无应,唯有一缕揪心的炽热在屋角唠叨,无意把一叠叠缘分铺平又撤开。
蟋蟀在悄悄低吟。这时,一种预感油然沿着檐下窗棂来回踱步,还围着墙面惊诧地绕了几个大圈。
鸡鸣,三更已过。
茕茕孓立,此院无路可寻。
5
笃笃,谁在院外敲门?
步出木质的门槛,拂地在檐坎打坐,以低垂的眸子将客人巧言打发而归。忽然,域外南风顿起,槐木之叶随风在墙内四处环绕,转眼沿着陈旧的房梁呼呼穿行。
怀想穿腹而过,该消逝的终不能消逝。
笃笃,谁又敲门?
6
弹指。这是清晨。
太阳从槐树茂密的叶缝中射来,瞬间让院内的植物熠熠生辉,四周的枝桠在一撇一捺中噼啪着响。
然而,昨夜有人横穿院宅!
肆无忌惮,趁主人鼾然大睡之际破门而入,一双异样的黑手在花木格格的窗子上布满爪痕。
宅中藏宝,墙外有人窥视。
清晨,夜晚之事在阳光下大白。
1996.1.27
(原载《散文诗》(双月刊)1997年第1期和《诗歌报》月刊1997年第4期“散文诗”栏目头条)
域外之音(八章)
1
窗外轰鸣,域外之音在天幕阵阵着响,头顶仿佛有什么四蹄之物狂奔而来,隐退之时一排排黑木在墙下噼叭倾倒。
天悬地隔,这是午夜。
在一声惊叫之后, 城市一道道透亮的窗户瞬间话语嘘稀,一团阴影从树梢之上铺面笼罩, 巢穴之内恶梦四起。
此刻, 梦中之物停滞不前,双脚踏入泥泞愈陷愈深,而九十九的吉祥数字让人产生预兆。
三声无应,大地属于自己。
2
星火从遥远走向遥远,小鸟的翅羽一片片飘入深渊。
在柳河,七天七夜的疫情在汛期内四处蔓延,并且沿河两岸的村舍已经折腾疲惫, 右臂来回摇摆的纸扇让汗水往前额汩汩淌流。
噩耗传来,去年亲人逝世的事情确实难以置信,至今仍两袖掩面,以一种沉重的感觉动步。
双掌擎灯,红云斜挂房檐。
孤独碰响黑夜!
仲夏,药物已经无效。
3
无庸赘述,秋叶坠地属于让步。
急切地,在域外有一道门敞着,冥冥地朝向旷野,门内的深处充满静谧般的诱惑。
谁是祸首? 荒诞向院内的植物加剧靠拢。
残叶摇曳,天空的内心隐隐着疼,檐下的墙壁蓬头垢面,花缎和绸衫在紧紧包裹着窗外的咯噔足音。
是夜, 举首瞻望,高楼之下言轻人微。
一阵枪响,两臂陡然下垂。
4
清明, 槐木滋生的坏脾气渐渐好转, 内心的欲望在临近三月的气温中呼呼上升,枝桠还以拐弯抹角的绝技将几片圆叶葱笼起来。
翌晨,千年的古木在蓬春之际目不暇接。
衅起萧墙, 然而灾祸出自冲动和无意,许多大惑不解的小事在林子间越集越密,病中之叶在惊蛰之后悄悄朝向周围延伸。
燥热从此袭来,怀疑变为现实。
倒果为因, 衣衫挂在树桠上,房梁亦可劈下做窗,亦可劈下做椅。
咔嚓——
白日见鬼,谁能拂袖离去?
5
林中人,长发在空中飘曳如云,以洁白的手臂抚着心脏走着,宛若沿途的话语已经道尽。
过目成诵,许多民间的汤方却逐渐失传。
这时, 邻人的鸽子从冰凉的前额拍打掠过,釜底抽薪的兵家术语终于有了用场,一种离群索居的感觉又油然而生。
五月, 前院扎篱,后院筑墙,女乳悄悄诱惑不良之心。
月晕而风, 础润而雨。
纸马,四蹄无力!
6
停歇不了的是月亮的光芒,当夜色湛蓝的时候,域外的枫树用掌中的火把与月光对语。
沸动,—颗炽热在忧郁时慢慢消解。
收割的季节,期冀伫立水中,一种心愿沿着耀眼的光芒边缘不知是升腾还是下降。
芒刺在背,台阶缓缓升高。
月夜,有一只知更鸟立在河心之上寂寂地守望。
7
老,一个悲哀的汉字,夜晚在远处的梦中摇起秋的枝桠,呼喊着并朝着山麓微笑。
无可讳言,被什么牵引,将被什么同化。
日子从额发轻轻飘逝而走, 暂时的分手将意味着永远相逢,遗嘱却让时间细心珍藏。
灵魂不朽,十指抚过双眸。
老,一个生畏的汉字, 颤抖着在昔日的古籍中字斟句酌,将银色的器皿照得熠熠发光。
瓜剖豆分,而香烛在坟茔十分清亮。
8
栅栏在上,几十对双轮飞速擦肩驶过,两年前对这些碍物谁也不曾屈指预想。
冲刺,身后布满陷阱。
人说,以什么支撑以什么承受。
天呀, 神秘之事在慧星来时大白!
扑朔迷离,窗棂终于被星光戳破,遮掩十年之久的窗帘蓦然撕裂,许多陌生的实物在刺目的光线下无地自容。
高处不胜寒,对话猝然中断。
1996.5.5
(原载《黄河诗报》期刊2012年16-17卷:《中国当代散文诗回顾及年度大展(1949-2011)》和《散文诗世界》月刊2015年第7期)
檐下疏影(五章)
1
晌午,房顶的槐叶在夏季蓦然纷纷下落,惊诧之际只见十二个子夜的梦将陈旧的木门推开。
啊,天空缄默无声。
困惑时,信手伸出无力的双臂,在十指淡淡的光芒放射中,仿佛远方有山羊在昨日的凹处穿越,耳边仿佛有咳嗽之音在看不见的的深处隐隐地响。
以剑相试,树上的天空在指缝中流血。
2
后院有风,三只眼的猫跳上树桠。
又能说些什么呢?一只眼仰望星空,一只眼俯瞰田野,一只眼窥视内心。
或许,这是另一种猫。
夜风扑来,当院内的槐叶在脚底悄悄移位,这猫亦没有唬唬的叫声,亦没有扬爪的举动,惟有陌生的风在不停地拍打鬈毛。
真的,又能说些什么呢?
静夜,虎样的眼里燃着三朵火!
3
十月的院坝,高朋满座。
瞬间,轩然大波。
眩晕时分,山脚的木琴被石子砸碎,随后阵阵共鸣之声从后院翻墙传来,冥冥中使厢房内精致的红檀木家具在摇动时愈加晦暗。
噢,无奈。
然而,无奈之手却用燥热的桔色涂满天空。
琴师已逝,谁为悦耳的琴声负罪?
4
火焰在暗处走动。
有谁尖叫?后院潮湿的灌木油然燃烧得噼叭着响,使林子间茂密的幻想冥冥地沿着火点碰撞和上升。
黑色在夜里巨烈颤动——
惊恐之时,火焰嘎然熄灭。
5
憧憬于蓝,厢房的窗户紧闭。
可是,槐叶依然在院子张望暗红的远山,使受伤的天空忽然大雨淋淋,任些许微小的心事在单薄的掌中冲刷和浸泡。
蓝。雨水敲打内心。
地老天荒,二十年的隐疼静静穿越院墙。
1997.7.29
(原载《星星》诗刊1998年第4期,其中1-2章收入《中国<星星﹥五十年诗选(1957-2006)》)
檐下谶语(三章)
1
不敢呼喊,窗前的烛光已经熄灭。
是谁用动态的手势将橱柜的金属器皿全部倾出?刹那间哗当当的声音沿着我的木梯纷纷滚动,惊呆之时一种贯力轰然把底楼的墙壁掀开一个窟窿。
不敢呼喊。此刻,
许多看不清的黑色从洞开的墙外轻易趁机而入,并且以威胁的目光朝我步步逼近,使我的宅内顿时无主。
灾祸降临,能否置物阻挡?
或许,用双脚向我的屋角退一步,再退一步?
2
百年如风灯,好汉不死。
冷夜,繁星在屋顶爬行,黑旗在域外的高处猎猎地最后飘着,当后院传出一阵犬吠后,我的槐树却在踉跄中号啕失声。
向隅而泣,冲动在决然中泯灭,而槐叶和心病在纤细的十指间摇曳不止。瞬间,墙外一枚石子正中要害,一句难以回避的预言在若暗若明时骤然应验。
风哟,让我的黑旗今夜在云端慢慢上升!
3
思想钉在墙上,纸马在剪刀之下无心奔驰于厚茧的手掌。静夜,我的烟蒂在窗外燃烧,我的姓氏在十八层高楼肃然无言。
疼啊,雪点在域外的柳河搅动。
有刀吗?难道刀的用途仅仅只是杀戮和砍伐!
噢,鸦鸟掠过森林,心事在白雪中踽踽行走,然而我的柳河终于被冬季全部侵占。
大雪封天,炉火曛黑眼眸。
我的天空是内心,宇宙的天空是什么?
1998.1.5(小寒)
(原载《诗歌报》月刊1999年第1期“散文诗”栏目头条/2006年3月收入香港开益出版社《当代散文诗25家》)
(以上均选自《伍荣祥诗选(1982-2015)》/“星·诗文丛”第八辑/龚学敏主编/四川民族出版社/2016年10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