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一块小天地 青草生生死死光泽弥漫犹如清雾抚住它的边缘 多年前抚过的一截断石心情在一霎突然跌落 在永逝的幸福里
目光切入这风景 克制住时间仿佛猛一转身 发现一直秘密跟踪我的那个
我到过那个遥远的地方
还是那一块小天地 青草生生死死
光泽弥漫犹如清雾
抚住它的边缘 多年前抚过的一截断石
心情在一霎突然跌落 在永逝的幸福里
目光切入这风景 克制住时间
仿佛猛一转身 发现
一直秘密跟踪我的那个男孩
光洁的额依稀可辨 黑发红颜 如一缕云烟
失真的男孩在一幅画中
色调明亮 新鲜 蒙着夕辉和尘埃
在宁静中回忆出来的感情里
草地上面的蓝天邈远 空洞
一切仿佛发生在多少个世纪以前
祖先刻在陶罐上的铭文
如我少年的时光 一滴穿行于火焰的水
暗红 颤抖的幽光 忍住永恒的隐痛
1992.7.13
你是我流不出的泪水
柳絮和情人的脸 那时漫天飘舞
那时 你曾是一种可怕的疾病
眼泪 酒 音乐 我的四周摆满药物
也不能阻止你更深地侵入
透过绿叶和花枝 上是团团暖光
下是暗水 一寸寸腐烂
这是穿不过去的隧道 我苦苦挣扎
无望的梦 断送了唯一的夏天
你是我逝去的真 流不出的泪水
当我扼死自己 把你掩埋
这时你归来 混浊枯败的眼睛说不出当初
飞行着歌唱的花朵 降到最低
而今依偎在我的怀抱 你
梦想和爱情 深入秋天的景色
残月照耀寒霜 喑哑的晚钟萦徊
一种深刻的疾病 酷似我的烟瘾
1992.8.16
我曾有过清澈的生活
我又握住了这杯水 从我的生命中取出
我清澈的童年 在玻璃杯中波动
含住晨曦 如一颗硕大的钻石
释放纯净的雪花光辉 洗濯我
它含住的沙堡 和我故乡的城
如朴素的泥土 一种更深刻的水从中涌流
经过父辈们发白的蓝布衣角
清澈的品质 注满我透明的童年
糙米 蔬菜 高粱秸里取出的水
含住清脆的鸟鸣 石子小街 初夏雨后的梧桐
贫困中取出的一杯水 在肉体的低谷
而又在明亮的半空 带我上升
在宁静邃远的幽蓝中上升 麻木和钝重
在清澈 阔大的水域渐渐溶释
我俯下头来 看见我在尘土中行走的身体
保持着一杯水 清澈的现实和梦
1992.10.10
那时的风筝我放到如今
一只风筝亲近白云 陷入沉思
蜻蜓 蝶和鹰 假面背后的少年
用单纯中微光初红的一点思想
从未来抽出幸福的感情
上扬的风筝 把我的血水带往天空
梦中的种子 深埋于珠宝的节日
这预期的花朵硕大 猛烈 从未打开
这从未衰败的花朵 如祖母含住的谜
冲浪的风筝 它的背后藏着风雨
转过身去 漂亮的衣服已一片片飘散
它竹子的骨骼仍铮铮弹响
在萧杀明净的秋空 冥想幸福
漂泊的风筝 而今远在另一个世界
仅存的一缕游丝 一道暗藏的闪电
又一次劈开我的手掌 劈开云霭
从未来抽出的光芒 刹那间把我笼罩
1992.10.16
父亲曾是我的屋顶
递给我一张车票 父亲粗暴地
把我推向人群 浮起 或跌落
我的空旷里只有一小块倾斜的陆地
穿过缓慢的尘土和黄昏
父亲曾是我的屋顶 适度的气候
一季就是四季 在这仿造的天空下
我迷恋睡眠和幻想 又想毁弃它们
我渴望被硬器打击 需要肯定 疼痛或寒冷
很久以后 我握住一把雪亮的斧子
劈开冰层 看到父亲深处的河流
它真实的表情被父亲忍住
它的纯粹和忧伤 也已被我忍住
离家很远的地方 我看白云很远
看父亲很近 而我不能再近 重温怀抱
预期的寒潮已在我的眉棱打上冰凌
我必须收紧自己 随跋涉的旅途进入浩远
1992.12.24
我曾积攒起那么多雪
模仿茫茫四野 我曾积攒起那么多雪
用寒冷中坚持的童话 坚持住生命的高度
季节就是这样经过我们
覆盖住麦苗 热情和未来的收成
依靠洁白飞翔 黑暗中的翼尖上阳光斑斓
依靠梦飞翔 河流 森林 人和兽
矿灯没有熄灭 犁铧没有锈蚀
孩子的眼睛里升起彩虹
在最初的春天 我大声呐喊和歌唱
用锋利猛烈的雷雨迎接和葬送
呐喊 歌唱 季节就是这样经过我们
带走我全部的童话和雪
我曾经的雪 而今有多少在绿叶上闪光
遍地尘埃哭泣 我的雪在尘埃中哭泣
我的恐惧与日俱增 我该怎样赎回啊
那洁白洁白的雪 当季节已丧失了足够的寒冷
1993.6.5
我曾迷失在故乡的山
故乡的山 永远是在清明的雨后
我曾多少次攀登 体温临风蓬开
经过栗树叶 涧水和鸟音
我曾多少次迷失 而后带着整座山出山
我曾在军帽中迷失 在飞鸟中迷失
红色风暴扫过长街 热烈 空洞
这就是我曾经的青春期
掩去我攀登的步履 两行金黄的落叶
而今 我重攀故乡的山
抚摸每根草茎 每块岩石 每寸空气
青春的余温缭绕这一面面镜子
映照出我的皱纹 体内僵硬的块垒
而今我能够选择 我想再度迷失
在繁华尘世快乐地出现
而一面面清晰的镜子 映照出我深处
昨天与今天紧密构筑 挡住甜蜜的通道
1993.7.23
当年的歌星我仍在聆听
震荡后我们突入自身 苦行尘埃的脚
和流浪寒云的头颅 抗拒着回到对方
那时你举起唱 桔黄弥漫的灯
开阔粗糙 和生命盛大的庆典
你在清水上源脱去粗布 裸开处女
我随你灿烂的波澜顺流而下
随同祖先 和未来的孩子
桔黄弥漫的灯顺流而下 追击溃败的铁锁
我又一次幼小地听到了亲密童谣
和母亲的胸脯 在无边睡眠中
吸收幸福和痛苦 大象和先知
在我体内一边积蓄 一边暴发
唱歌的妹妹 你依次厌弃金钱 名气和肉欲
岁月流逝 如你从朴素到华贵的行头
你歌声中增添的皱纹 历历幻象
无碍我聆听永远的旷古上源 犹如当初
1993.10.6
那时我能握住居所
我曾有过一只抽屉 从父亲的书桌抽出
弹壳 玻璃糖纸 散发杉木气息
让我在战争和品咂糖果之后
坐于格林的膝下 想念白雪公主
我真实的居所 玻璃外面夏天火红 冥暗
鹅毛大雪静静飘落 如我体内情形
我以巨人之手握住居所 和遍地水草
从我走出的野马和鹿 照彻缓慢的黄昏
逢山开路临水造船 远方之征
挣脱我的力量 四面景物急剧错动 变幻
我抗拒分裂和失散 抓住出发之地
双脚悬在空中 空寂在天地回响
屋顶飞走 四壁飞走 地基 暖炉
为握住它们 我学会风和闪电
我想带领世界回到抽屉 道路滂沱而下
风和闪电 深深地进入风景
1993.10.15
牧歌还在我的雾中飘荡
田野里带来青草 一夜间把城市覆盖
强韧的母性 把街道带回老村
那时 父亲经受温柔的撕裂
疼痛像大雾 像陌生世纪的早晨
大雾和早晨 比月亮清洁 浩阔
暗藏深入的话语 面孔 和魔术般的工具
这一切像暮色逼近 父亲向我退却
我向远方退却 带着他们做梦的油灯
雾走动 越走越快 远景像大风流云
像飞快的季节 疯长的果实刺激肠胃
我厉声抽打自己 被拥挤驳杂的蹄足踩过
新伤踩痛旧伤 身体的颤悸超过内心
浓浊的雾 越来越响 远景像起落的鞭子
裹住狼和丰泽草原
加快的雾怎能廓清 亲切又冷酷
我半醉半醒 牧歌和喧嚣 轮番把我倒空
1993.12.12
石头
风雕刻石头,
石头是一杯水,
水流离成风。
——奥克塔维奥·帕斯
一
石头护住他内部的水
冬天的水
支撑他宁静的生活
石头仰面向天 以阳光和雨露为食
俯首向地 以泥土为食
一切已逝的都归属泥土
石头在深山峡谷 森林草原
石头在花心里
远离现代大都市
你说石头在地下
他就沉默一万年
你说在天上 他就是那晴夜之月
石头和夜色对应
一道幽蓝锋利的闪电
照亮雪白的石头 漫无边际
石头布满版图 组成海岸 山峦和墓地
与森林对峙
看谁坚持得更久
石头围拥在老祖母的周围
老祖母核桃般的嘴里
嚼着失去水份的故事
石头的天性是凝聚
向着他的祖先
石头越来越坚硬
血和肉最终变成了坚硬的骨头
石头在石头之中
最高的行星在夜空走过
石头群众
靠在最高的石头身边取暖
石头拥有最大的寂静
最持久的沉默
最坚强的毅力 耐饥 耐寒
石头能忍受持久的贫困
石头的表面就是他的内心
就是他的家
石头透明 纯粹
如他的混沌 如他模糊的表面
二
石头的血从心脏开始 一万年后
到达头颅
石头的思想
石头的寿命超过皇上 超过乌龟
石头有时改变位置
改变形状 东墙上的一块肉
成为西墙上的一块肉
他的生命从未改变
石头被用作砥柱 支撑住岁月
石头被用作墓碑 代表一个死人
石头的城
倒叙昨天和明天
石头记住陵寝和墓葬
恢宏的气势中阴风飕飕
石头记住血腥的旌旗枪戟
一个武士和他的战马在下沉
石头守护皇上的灵
在自己永恒的光荣和苦难中
歌唱皇上 唾骂皇上
石头记住他曾经的生活 他曾经的敬畏
记住斑斓的彩衣 晦暗的天空
一个飞翔的少女用琵琶
弹出他曾经的幸福和悲哀
石头记住堤堰 拱桥
一双深入时间的手在幻觉中闪烁
石头记住后花园 末代王爷的一个喷嚏
和小巧玲珑的鼻烟壶
石头记住自己的祖先
记住缓慢的动物
记住自己古老的镜子
石头记住的事物
石头摹仿的事物
比历史更原始
也许比历史更长久
石头坐在岁月的后面
手持净水与荷枝
他的身体在空气中弥漫
三
石头懒散的面孔
好似陷入幻想 等待冲动
他的激情分散在无数个世纪
石头的呼吸 他在快感中的一声尖叫
来自和空气的摩擦
来自一个伟大创举
也许来自一个阴谋
石头偶尔在蓝天下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在疾速的运行中体味到一种快感
在此之前
他已是一只昏厥的鸟
石头的头顶落下一只鹰
它把他抓到天空之前
被他锁住
石头被大风镇压 被改造成风的样子
石头有一天爆炸
他的心中充满刀刃和仇恨
石头打击自己的兄弟 升起烈焰和狼烟
森林和河水死去 百兽惊慌奔逃
石头皮肉掉下一块
石头能经受住最残酷的打击
他使浑身都变成牙齿
死死咬住
一场大火可以焚毁所有的雕梁画栋
焚毁一个王朝 十个王朝
但烧不毁石头
再蛮悍的强盗也搬不走石头
一场大震荡 一场陨石雨过去
石头坦开胸前的伤口
和内心深处的耻辱
石头如果被砸碎
疼痛的碎片还是石头
哪怕被投入火炉销熔
他的灵魂要回归石头
四
一个又一个秋天 一个又一个冬天
万物凋敝 拨开一层层腐烂的落叶
石头光洁如镜
这是石头处子般的骄傲
一个又一个春天 一个又一个夏天
万灵为生计奔走 为精神的归宿奔走
石头守在原地 守在它们的前面
这是石头哲人般的骄傲
石头中的少女 钻石 翡翠 水晶
美丽的少女独守闺房
美丽的少妇从一而终
这是石头的美德
石头被制成石斧 石刀 石镞
杀死野兽 取下兽皮 取下衣裙和屋顶
而彪悍的武士从不嗜血
石头从不索取 从不过份欲求
他把手和脚安放在身体里
安放在他守住的空间
石头守住黄牛 犁和稻田
守住南山脚下的桃花
一个悠然超脱的梦 是他最高的哲学
石头在原地行走
时间轮回 他眼前流过的风景
是偶然的风景
石头在河床中滚动
在江底滚动 汛期过后
石头仍在睡眠
石头被洪水流放
石头安家的地方
洪水被缚住 被流放
石头在水的反面
和水占有不同的世界
一个安稳 祥和的场所
石头看到水不停地奔走
水只看出去三尺 注定经受苦刑
水的破衣烂衫挂在树枝上 挂在石头上
五
石头一直往下 往下
如同鹰飞翔的姿势
他平静的面孔如同内心
石头在石头中经过
他在此岸亦在彼岸
他在地下 在最大最高的梦中
石头在太阳下燃烧
在月亮下熄灭
石头不增不减 还是原来的石头
石头护住石油 煤和铁
护住他童年的梦
石头被打开
他巨大的伤口喷涌出财富
石头的内部充满黑夜
石头内部犹如他的表面
充满雨水 充满光明
石头抓住水 抓住风
又被它们倾诉
石头收紧 又无限地松开
石头之大 仿佛一个宇宙
蕴含着漫长的时间 辽阔的空间
石头之小 仿佛在遥远
他剧烈地变化 临时的目光难以看见
石头是最朴素的生命
最简单的象征
但谁能说尽石头 谁能说尽
1992年10月——12月
车子驶过
一
一辆车子驶过 玻璃窗震颤
又一辆车子 雪亮的夜 闪电抓住的夜
又一辆车子驶过
一辆车子突破我的笔 和纸
我站起来 在斗室踱步
一辆车子驶过 我的脚步焦躁
一辆车子驶过
我疾步走到窗前 推开窗子
又一辆车子 我推开门 走了出去
我的身体里奔驰着忙碌的车子
我的身体 闪电抓住的夜
比我的思想更博大 深邃
二
驶过厂区 一辆又一辆车子
驶过矿山 工地 机场 港口
我陷入车子 奔驰着忙碌的车子
我的身体里没有那么多的道路
没有那么坚固 宽敞 长远
粗暴的车子没有停止
飞速的胶轮超出道路
掀起尘土 惊走我的山鸡 我的鹿
我来不及思想 来不及对话
疯狂的车子碾过坑洼 颓墙 荒草
碾过祖坟 不顾我的疼痛
不顾我的声音还没到达
车子 车子 打开车灯的车子
已强行驶过我的身体
三
满载着煤 一辆车子
满载着原油 矿石 木材 盐
一辆车子 又一辆车子
驶过开展出来的立交桥 高速公路
山洞和海底隧道
满载我的煤和原油 我的车子
黑暗中沉睡 结满蛛网和鸟巢的车子
在大地的震撼中惊醒 在雪亮的闪电中惊醒
在燃烧的大火中惊醒
在千古黄河干涸前的一刹那
我的车子 焦灼的车子
在空中呼啸奔驰
以一万只轮子在空中呼啸奔驰
四
我的车子 追逐着一种呼唤
像泥土追逐高空的雪
少年追逐未来 追逐自己的孩子
我的车子追逐彼岸
追逐我内心最深的寂静
我备足燃料和决心 打开雪亮的车灯
劈开不断的岩石 冰块和墙
驰往天地的最远 驰往我的最深
把我带走 我的车子
拼命消耗钢铁和火焰
追逐呼唤 驰往最远 驰往最深
我的车子呼唤着我的车子
我的车子追逐着我的车子
五
车子呼啸奔驰 速度到达闪电
到达最高 到达最新
一道闪电在熄灭之前
被另一道闪电照亮
车子的引擎 轴承 车体
熄灭之前 被另一道闪电照亮
车子几乎同时到达种子与果实
火与水 时间与大陆
几乎同时到达编钟与爵士乐
几乎同时到达竹简与电脑 怀念与梦想
几乎同时抓住 一道又一道闪电
同时的闪电 雪亮崭新的车子
没有什么不能到达
1992年8月——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