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胡伟先生近期创作的生态诗歌,我们会发现他诗歌中的思辨性更加突出,有力地拓展了生态观念和生态语言表达的可能性,而且逐步形成了具有标识度的语言表达方式和特色。
而当下不少自己贴标签的生态诗歌,其实从严格意义上说,与现代生态理念并无多少关系,它们产生于自发的感觉,作者觉得与自然有些关系,也就站到生态诗的队列中来了。当然,这并不是坏事,这至少反映了生态诗开始热起来了。
从一大批胡伟创作的生态诗歌文本分析出发,我们很容易也能够很明确地指认胡伟的生态诗歌是由现代生态哲学观和美学观作为统摄,自觉地思考生态诗学问题,并以“思辨性”为探索的驱动器向诗歌的新的可能性进行探索写作的。如同宋人诗歌“以理取胜”一样,如果不从“理”的向度去思辨,如何先从观念上突破,进而从诗歌美学上独辟蹊径确立一种新的语言审美范式,耸立起与前代唐诗并峰峙立的诗歌高度呢?胡伟生态诗呈现出的思辨性,是他不断思考生态问题,面对当今时代生态现状和生态文明实践,自觉担当起责任和使命的体现。同时,它也是以生态诗歌的方式介入这样一种具有先行意义的生态思考和实践的必然体现,而且,从生态诗歌书写的创新角度而言,这是具有探索性的,是在新的维度重新尝试从思辩中滋养出诗意的花朵来。从传统的诗学观念而言,往往对此会有所保留,不会持充分肯定的态度,因为理趣和诗意的关系确实是悖论性的。那么这种矛盾的悖论关系只有在当代生态哲学和美学背景下,从生态诗歌语言创新和重构的话语背景下看才具有逻辑的自洽性和实践的可能性。也正是从这个广阔的时代精神纵深中,我们也才能够看清生态诗歌所处的方位,也才能理解生态诗歌是在“后现代背景下”产生的一种崭新的诗歌,它由“不”重新说“是”,它切入人与自然相背离的现象深入探究根由,并将不断参与建构关于“人与自然的未来梦想”,从而探寻人类从生态困境走向绿色诗境的精神之旅。
我们欣喜地发现,胡伟先生和一批中国当代生态诗歌的自觉倡导者和践行者,他们以巨大的热情与无私的付出,坚毅地行走在这条诗歌的探险之路上。在生态诗歌的智性空间及语言的思辨性上,胡伟的诗不断求索,积腋成裘,渐有气象,并形成了生态诗的另一种向度。
《柴火》这首诗,不得不让读者的眼睛认真打量一番。“很多年后,我才发现/对面湿漉漉的柴火是我”,对柴火的凝思,是“我”在诗象和思辩之间的弹跳和腾挪,让诗意更具张力,穿过语词的纠缠抵达智性的明澄之境。从这个意义上说,《柴火》呈现出了一种生态诗语的新的可能性,而这构成在现代语境中的生态写作姿态,而且更前倾于生态精神。
在生态性与现代性之间,存在互渗和相斥的悖论关系,而在诗歌中如何呈现这种矛盾悖论关系,并在重构的诗境中得到和解与呈现,胡伟作出了尝试。如《 我思考和我不同的事物》《我慢慢习惯无边辽阔》《鸟》《柴火》《空山》这些成熟的生态诗歌,在语言表达上既深且新,能让读者体会到智性空间中洋溢出的另一种不同的诗意,也让我们看到胡伟在生态诗歌创作中的不懈努力和收获到的成果。而这批新作的诗歌也启示着我们同道者:生态诗歌是一种开放的生长着的二十一世纪诗歌,它将在理性和诗意的重构中拓宽诗歌美学的新疆域,正在把语言的不可能变成诗歌虚构的“巨大的可能”。
附: 胡伟生态诗歌五首
柴火
我没有想到,我是一根柴火
很多年后,我才发现
对面湿漉漉的柴火是我
我烧过的柴火,来自圆圆的有结疤的树木
被斧头使劲一击,发力不在前后,只在击中一瞬,树木清脆地裂开,露出纯白的身躯
像我见过的人一样
谁劈的不重要
树段变成了柴火,只是一个上午
我变成柴火需要一生
有人不知道自己一生是柴火
我是在烧火的时候没有发现自己是柴火
过去我把柴火递进炉膛的肚子
用细软的松毛引燃,柴火噼啪响着,发出特别的味道
我烧了很多回也没有发现什么
很多年了,我没有机会用柴火烧火了
在城里,我轻轻一扭燃气,蓝色火焰就温柔地舔锅,想要多大就多大
燃气据说来自千里之外遥远的地方
从地下的大铁管道里跑来
还有海底管道
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有一天过了中午,我突然看到了接近白色的灰
我想起了柴,那些外边结结疤疤,内心干净的柴,点着了使劲燃烧的柴火
还有如果不注意保护,被雨淋湿的柴火,使劲烧不着的柴火
我突然发现,至少我是一根柴火
一根看不见自己如何从一根小树苗长成参天大树,最后变成一根不知名的湿过的柴火
我不会嫌弃任何一根柴火
不论来自大山还是房前屋后
不论是一燃就着还是费劲熏着才着的柴火
就像我不会嫌弃我
我意识到我是一根柴火是在午后,我会明白我的一生不过是一根柴火
它会燃着一次,提供一次微不足道的火
我思考和我不同的事物
混迹人海,我熟悉身边的人,为他们骄傲,为他们叹息
如今,我开始思考和我不同的事物
那些默默生长的植物
那些自成一体的动物
啊,不,随后我又开始思考生命之外的事物
我思考我和一块石头的区别
我思考一个干涸的鱼塘,如何在一场雨后,各种小鱼鲜活过来
那些生命之外的事物,如何隐藏生命
生命又如何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闪亮登场
和我不同的事物,启发我,推动我,我如何和它们泾渭分明,又相互联系
我想知道,是谁推动谁?还是谁本身就是谁?
我慢慢习惯无边辽阔
在大地行走,熟悉山川和平原
熟悉满野的植物和动物
熟悉人们的劳作和粮食
熟悉黑夜和星空
海是我第一个接触到的巨大事物
柔软,咸涩,动荡不停
来到海边或者海上
我犹如孤岛
享受宽大的寂寞
然后是太空,被罩着,是另类接触
太阳,月亮,银河,星星反复歌唱
我借太空望远镜一双深邃的眼睛
看见无边的辽阔
看见其中的星云,那是奇形怪状的鱼,游在虚无的天空
我慢慢习惯巨大的辽阔和真实
习惯漫长的时间,习惯自己的微小
习惯孤独中喷发而快速的生机
我以小看大,以生命看非生命
获得不可言说的巨大震撼和解脱
鸟
有别于在地上行走
鸟,有一对大于身体的翅膀
可以扇动自己的生活
鸟的多姿和色彩无穷搭配
鸟鸣,使森林变得生动
在落脚点或者树枝,需要食物和水
鸟
还是被大地牵引
像风筝一样
鸟的眼神清澈无比
利爪可以抓捕猎物
它们依然被地面的污水、消失的食物、
毒气和网粘包围
它们的翅膀无法长久让身体保持在空中
它们还是属于大地
属于大地从内部向外延伸的羁绊
空山
空山怎么会空的呢
没有山是空的
除了石块和泥土沉默,风不会沉默
树草鸟兽不会沉默
空山,是有人看见山
山里没有人
看山的人觉得山是空的
没有人的山,有阳光和月光走动
没有人的山可能以前有过人
没有人的山以后可能有人
现在空山确实没有人
只有看山的人
空山是没有人的山
幽静、苔痕和光影不重要
看山的人意识到没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