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认识它们之前,叫无名
原来它们被你的文字
统称为草木
欣喜,随清风进山
沿一条溪,用手机拍照识万物
鬼针草、鸭跖草、苎麻
乌毛蕨、姬蕨、白背叶
海芋、一点红、箬竹
紫麻、穿鞘花、葛藤
幌伞枫、青葙、小琴丝竹
东风草、赤车、紫金牛
……每个名字,都是诗的
题目,也是一味药
每株植物,都是活的生命
一时在眼前闪亮、跳跃
在我认识它们之前
它们叫无名
当我唤醒它们的名字
溪水鸣琴,深山也不寂寞
婆婆纳
绿蔓初展,露微凝
我所领悟的清明
始于婆婆纳的低语
未曾有如此婉转的苏醒——
如同滚落坠地的一串串鸟鸣
匿身于叶丛,藏音于繁花
此起彼伏,低吟浅唱
在两朵花开的间隙
婆婆纳,铺展于古运河堤内
花瓣纤细的条纹,花蕊间
两位老人相拥的轮廓
让我想起陵园碑石下
团聚的父母双亲
我俯身贴近潮湿的泥土
最纯净的两抹蓝色,不仅是盛开
更是最亲呢的耳语
婆娑,你听到恒远的沉默
土地深处,是更轻的絮絮叨叨
野豌豆
一串星光似的笑脸
羞涩又带着野趣
他们是春天的孩子,在绿丛中嬉戏
田埂边、河堤上,树阴里
那一簇簇低垂的豆荚
如童年梦境中闪现的片段
轻轻一折,挤出
青绿的汁液,唤醒舌尖的记忆
淡淡的苦中回甘
在某个傍晚炊烟里重现
月光下的灶台边
我与他们久别重逢
四十年时光,凝结成
圆圆的豆粒,坐在一叶叶小船里
野豌豆,妈妈口里的荞荞子
土地里的野孩子
在四月的微风中,粉紫色的小秘密
张开喉咙,讲述饥饿年代的甜蜜与苦楚
马齿苋和车前草
这是我最早认识的草药
在家乡的路边、田间随处可见
如今这些地方早成了开发区的厂房
马齿苋、车前草还固执地
留在记忆的缝隙里
一丛丛生长、繁衍
在岭南,我与它们久别重逢
用幻想和感觉的文字将它们收存
车前草取其种子
马齿苋晒干备用
可疗治心头因秋风而起的隐疾
羊蹄叶,或牛舌头
你的名字被藏在羊的蹄印里
放在牛的舌头边
这意味着作为一株草被踩踏
和嚼食的可能遭遇
而我见到你,在命运低垂的晨雾下
体会到一丝幸存者卑微的侥幸
也可以理解为一个胜利者
不易察觉的浅薄欣慰
人与春草相似,最后总以文字书写般的
繁殖、生长
掩盖裸露的记忆荒土
我们中的智者,也是孤勇者,他们以敢于尝试发现了你,和你的药性
然后用潜心熬出的汁液,配以时光的清凉
浇熄血液中肆意漫延的病毒火苗
其实,都与你无关,你从来都沉静不语
即使在风中,也只有风的声音
只是点头和摇头,我更愿意相信
我和你对视,是大地上的两个哑默者
两个象形字,被惊蛰日的草虫读出
风花菜
风花,它的另一半是雪月
第一次知道风花也是一种草药
随意长在石缝、路旁、田边、水沟、湿地
与其它杂草共生繁衍
夏日采收,晒干,全草入药
而我并未采挖,只用文字吸取辛凉药性入诗
疗治在风花雪月中浸染日久
所患虚火、肿痛病症
由此,一首诗,也是一味汤药,入口微苦
龙葵与艾
一味性寒
一味性温
都得自天时与地气
在早春的田垅上
与它们,是第一场春风中的邂逅
就像对面扛着农具走来的老夫妇
一高一矮,一胖一瘦
一个高喉咙大喇叭,一个细言慢语
他们却和谐地组合了一幅日出时的场景
龙葵与艾,在一条缓缓流淌的
水渠边,一同呼吸着正月阳光下的气息
它们用姿体语言,在静穆中相望、交谈
微微寒意接近透明的温暖
阴和阳在时光的节点悄然转换
我俯下身体,想成为它们中的另一株草
卸下名字的符号,与泥土和溪水
贴得更近,且用龙葵的一脉清凉活血消肿
借艾草的几分香气散寒去湿
鹅肠菜与野烟
身体的隐疾、痛痒
总有一种草与之对应
识者为药,不识者为草
草并不为你而生
你发现它三分毒恰好治病
草和药在一念之间有了分别
鹅肠菜与鹅肠无关
野烟本来不是烟
早春时节,风吹来水气
让目光清寒而明澈
你叫出它们的名字
这些普通的草叶和野花
都成了你的小伙伴和芳邻
鹅肠菜煎水去瘙痒
野烟根大毒杀虫菌
大地上,总有一种草
是疗治你烦恼的药
它们本来无名,只与
山野的清风厮守
猫眼草
草叶上长出的猫眼
流转闪烁
淡黄的花蕊,含着粒粒星尘
在溪畔、埂头、草坡恣意漫延
猫眼草,一种有灵性的植物
是毒,也是药
恰逢春夏交接,采撷,晾晒
用以医治岁月风霜中的沉疴
“不知猫眼草的汁液
能否消解另一种精神的淤滞肿胀?”
也许,这一首来自荒野的诗
也是一味药
苦涩,含毒,却有特效
黄鹌菜
它貌似蒲公英,有人给它安上
“假蒲公英”的浑名
其实,它从无冒名顶替的本意
在灾荒年头,它叫饥荒草,救过许多人命
它又叫“还阳菜”、“还魂草”
即使枯萎晒干,遇到雨水滋润
也能活转过来,重返翠绿
乡下老一辈的爷爷奶奶
喜欢从荒坡野地采挖它们
用盐水浸泡、焯干,做成一道凉拌野菜
医馆王大夫说:此菜药食同源,性凉无毒
学名黄鹌菜,别称毛连连、野青菜……
就像一个传说,我们给某某附加太多的名号,以至张冠李戴,却忘记了本尊
它,原是一种极普通的草
与荠菜、蒲公英、雏菊共生于大地生命家族
春天,在山坡开满米黄色的小花
然后,向旷野放飞种子的梦一一
细小的刺毛随风飘散、落地
猪菜
粗生野长的大地女儿
就像小芳、小菊、小芹、小花
也是少年的启蒙课本
打开最初的记事和人生
蒲公英、一年蓬、狗尾巴
在村边、田埂书写的绿色文字
你至今没有完全读懂
如今故土成了一个庞大的太阳能工厂
而她们,还有更多的野花草
没有远离,只是退守到
开发区喧闹的边缘一角
在围墙旁、道路边、河堤外
依然开花结籽、繁衍生息
它们,少年时留下的猪草
也是四十年后餐桌上食疗的野菜——
能治安逸、贪吃而生的各种疾患
在山里,想与一棵板蓝交谈
我们容易望文生义
也常常似是而非
比如把板蓝根当作板蓝的根
把板蓝和菘蓝视作同一种植物
在笔架山里,我遇到了一棵板蓝
它在风前神情自若
并没有感到有被误解的委屈
我低下头,与它交谈
它只会用枝叶在风前打手语
它开着喇叭状的淡紫色小花
却不会吹小曲,更不会吹喇叭
在冬日的阳光照耀下
显得低调、朴实,一如
扦插种植它的山里人李有根
有根老哥告诉我,常用的板蓝根
其实是北方的菘篮
一南一北,长相不同
都有清热解毒的药用
在笔架山坑口村的路边
认识了一种新的草药——板蓝
它让我静下来,听懂了大山的无言之言
另一种草药:千里光
置身一丛丛“千里光”*中
黄色的野花环绕
笔架山的深处,除了山雀的叫声
总有杂树和芳草作伴
我已心安理得
并以寻花问草为乐
谁说一片树叶挡住双目
唯有眼光短浅遮闭了远方
在一个忘掉名字的山角
跟着喜鹊、白头翁,用文字的鸟喙
衔来树枝、羽毛、晨露和草虫的啼鸣
去向阳的山坡上筑巢
我还学会用山的目光眺望
能看到更远处的海
在山林的喧响中,听见波涛
即使眼睛里蒙上了云翳
山中自有一种疗治的草药
我会用采药人的偏方——
煮水,薰蒸,明目
野草身世
本在乡野湮没无闻
今早却被山人偶然遇到
写进了诗的文字
它们叫做板蓝、海芋、藿香蓟
从百度搜索词条
分辨出不同科属、特性
每一株,原来都是药
就像百姓人家
祖上也都有些来历
对此它们自己茫然无知
当一阵秋风吹过
所有野草都转过头去
山坡上,一片动荡的绿色
发出轻微的瑟瑟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