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中国作协会员、中国诗歌学会理事,著名诗人赵晓梦诗歌作品选。
临水观象,上升的不只是海拔
草甸取代灌木,牧场取代黄土
牦牛的眼睛收藏了野花的好恶
铅灰色的天幕上,群山放不下
乌云,也放不下经幡和玛尼堆
离山顶越近离神灵就越近
天地浩瀚,风唤不出雪山真面目
旧年的冬虫夏草还在泥土里养生
即使悬崖小溪流出白银和蜂蜜
也不会有飞鸟寄托余生
天池阴郁的嘴唇上,高原心中
缺失的一角仿佛得到了弥补
回头再回头的道路,懂得怎样在
朝圣的天堑上存活,我只想从你
身上扯掉一点光。车过山垭口
道路还在更远的山坡上蜿蜒
血液的通透也只是暂时活着
语法的修辞破解不了死亡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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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每走一步都像在长征,拐杖
和氧气瓶看上去多余。既然
“山不见我,我便向山走去”
沿着牦牛腾空的草地,沿着洛克
走过的小道,或者木头规整的栈道
尽管高山上的每一步都是在长征
离山越近,我的眼里越是无山
能在这空气稀薄之地为灵魂吸氧
让暴露的额头接受雪弹子抚摸
临水观象,多走两步又有啥子嘛
见一个多年未见的老友,不需要
雄心壮志只需要虔诚的心
山有没有修行取决于有没有洞穴
仙乃日、央迈勇、夏诺多吉是否
露出真实面目,取决于洛绒牛场
是否在半路上截住你身体的疾病
也许你刚好在补给站长椅上歇息
三怙雪山就已在五色海现出真身
所以艰辛并不是回报的理所当然
寒冷和缺氧在嘴唇上滴血
没有根的脸甚至在享用死亡
我的灵魂绝不会扶着石头尖叫
尽管这路没有尽头,我向山走去
成为山的一部分——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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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山兀鹫翅膀下的河流迎面而来
执拗的草坡很有兴趣邀你独坐
松鼠的浅薄并不需要面包来证明
山的体积与青藏高原横不横断无关
就像小熊猫、林麝、白臀鹿、牛羚
豹金猫、斑羚、黑熊、短尾猴和羚
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转身又消失,动物和植物看起来
比人着急。峡谷的风尝试提醒云在
冷杉上,可汗水就是不肯让出湖水
山的倒影,十七年后的临水观象
还是两个沉默的灵魂在等对方开口
沉默有脉搏跳动的声音,也有相互
怂恿的声音
还有雪只在头发上落的声音
深度和高度都超出了语言的想象
我试图翻译冲古寺新描的门眉
让山与庙建立一种亲密关系
可无论仙乃日还是央万勇,他们
都没有发问的激情和勇气。还好
白臀鹿在寻找替代方案
最好的自己,最真实的自己
都在四目相对中保持距离
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清风和明月并不需要登临山巅
伤感、娇情和滥情缺乏偏爱和
疼痛,点不燃内心真实的火焰
石头松树确定短尾猴一言不发
4
有时候,愿望总会留有余地
三怙主雪山怀抱的地方
草甸上面是牛场,牛场上面是湖泊
临水观象,念青贡嘎日松贡布
难以看清自己遥远的童年,长苞冷杉
也看不出死后安葬在哪家屋梁,只能
努力在藏语中保持山与树的纯洁性
有时候,眼泪问不到花的本质
忘记和放下不在树上也不在草上
冲古寺能看到的蓝月山谷,人们早已
改用石头建房。玉龙蕨伏还在地上细数
上山下山的脚步,八角莲还在与蛇共眠
四川牡丹未开,那是你来得太早了
有时候,人对山的问候显得多余
你喊一嗓子和喊十嗓子结果是一样的
无论仙乃日、央迈勇还是夏诺多吉
山只服从于更高的力量。强势与和善
不是坦诚能计较的,也不是涓涓溪流
能从肩膀上搬空的。留有余地的愿望
只会加重云雾眼里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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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有花背噪鹛林中跳跃,那是这片
山坡雪下得太密了。小熊猫和灰尾兔
对视眼神的地方,游客挤满补给站
山让每一个闯入者自然流露出情感
即使一株扇蕨,也是对生命的犒赏
肾上腺素大概率不会有所保留
新的语法和句法,不在铁杉上就在
白臀鹿的八个叉角上
到这来的人,不会在花楸树上浪费表情
高山草甸藏不住牦牛也藏不住白马鸡
丽江铁杉和金铁锁急迫收脚的地方
水鹿对鹰的翅膀构成了长久诱惑
仿佛每一次翱翔都是为灵魂吸氧
黑熊和豹金猫即使什么也不做
也不会担心来世违背山的哲学和本意
云雾坚持成为自己,让山不会晕头转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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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来自身体的抵抗,黄鼬不用敲门
三怙主雪山也不会在复杂地形里迷路
阳光从世界的最高处倾泻下来
山还霸占着我的枕头,整个青藏高原
都在错落的河道上水涨水落
逐渐理清头绪的江河,逼迫群山让出
道路,山不转水转在大地上同时出现
身体里向山而行的人更加寸步难行
临水观象,山即使竖起衣领
旷野里的风也会把睡眠带走
四川裂腹鱼和黄石爬栖息于河流中
阳光只能在三米外的乱石和朽木上
狗急跳墙。杜鹃花开到河对岸要一年
苔藓死亡后再生长也就微不足道
岩石最能感受荒野跋涉的艰辛与无助
与山较量的过程,亚丁逼迫你放下
天空的蓝、雪山的白、寺庙的红与黄
如同鹰只能盘旋在空中,豹子花
只能开在海拔三千米的北面草坡上
征服的冲动与幼稚、肺活量和体能
都必须遵从三怙主雪山制定的规则
你能从从水中看到山,从山中看到风
那就对了——山不惩罚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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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不惩罚你,只是路在叙事
曲折也好惆怅也罢
高原严格筛选着每个进入的生命
在爬山的路上,不要用战栗来
定义自己的感受,也不要把拐杖
当拐杖,那是下山时身体的一部分
也是翅膀握不住灵魂飞翔的部分
没有死亡的悬崖,鹰只是盲目点赞
我宁愿阳光刺痛我的眼也不奢望
有人在路边建起一起座长生塔
临水观象,格聂之眼从岩石涂绘上
看到史前人类狩猎时留下的线索
一如稻城皮洛十三万年前的手斧
走来古今同址同源的艰辛
在金沙江支流傍河的三级阶地上
手拿石头的先人和喝着啤酒的后生
没谁关心人群迁徙、技术传播、
“阿舍利组合”、“莫维斯线”论战
这些时间与空间交织的远古话题
在这片四千多米海拔的高原,他们
来过又消失,带来重新出现的证据
仰望星空,说话都是“体力劳动”
海子山上的“拉索”突然听到了
宇宙的心跳,那不是缺氧的错觉
那是三怙主雪山在捕捉缪子这个
“天外来客”。长久与空旷为邻
与寂寞对话,只为说出青铜纵目神
看到的那些暗物质和量子纠缠
宇宙无限,“信使”有痕。穿越
我们身体的高能粒子流,让屈原
《天问》有了精密回答的样本
锦鸡和灰尾兔还在进一步研究和考证
“向日葵”的深空望远镜又在跟踪
日冕物质抛射。百米高的子午定标塔
引领你从雪山的风暴中看到科学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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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跳出的胸膛看到天空之上的葬礼
从东山顶上白白的月亮和姑娘面庞
看到他还在珍珠玛瑙的歌声里盘旋
雪山栈道在黎明里伸出新的手掌
触摸香格里拉温暖而又苍凉的感伤
一如横断山脉阻挡不了酥油灯火
落在银茶碗曾经热恋过的菩提树叶
怎么看,都有一种宁静的痛楚和忧伤
超越凡尘的痛楚和忧伤
耳环、戒指、手镯、珊瑚、松石子
古老爱情在任何时候都是一种支撑
那些动人的诗句和曲调,早已准确
抵达爱情锃亮的音色里。临水观象
没有人怀疑这是阳光缭绕的梦境
只要歌声出现的地方他就会现身
虚无的道德指明不了生命的方向
也沟通不了哈达迎送的众生面颊
那是他们发自身体的虔诚
风尘仆仆,一个笨重的灵魂躯壳
在完成对死亡的克服,顺便刷新
心脏所能承受的折磨与感激高度
我以为那是三怙雪山大面积的反光
把空气中的每粒尘埃,每只鹰和鸟
照得通体透亮,吸引句式复杂的山路
全部的注意力。时间过去很久了
雪山在天空不可知的深处,死去
复活或者重生,寂静没有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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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不是神灵的视角。最多只是
零星的藏雀从云缝间穿过
天空干净寂寥,你能想象的天堂
不存在于任何文字和影像里
尽管我看不出山的整体面貌
也看不出地平线上生活的主题
微不足道的生灵,停下意味着
山在垂直降临,匐匍大地
意味着长头磕尽。遍体鳞伤
意味着死亡的纯粹来得温暖猛烈
离山越近感觉却离山越远
尽管我不是一个职业登山者
反复来到这里也不为修行更不为
途中与你相遇。临水观象
最后一抹阳光张开惺忪睡眼
世界的重量不在清晨也不在傍晚
阿西土陶的杯子里有黏稠的青棵酒
也有北斗七星晃动的波纹
回忆一层层地穿透手心皮肉和篝火
十七年前的脸庞消失在透明天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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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月亮遗弃的山谷,也是天各
一方的帐篷。雪山试图从冲古寺
的视线里突围,叶子、种子和虫
就像一页可以随时翻转的沙之书
谁踩着它们的影子都认为是晦气
在时间与空间交叉的那块墓碑上
即使能找到排列有序的心灵密码
也未必明白生与死的尊贵与卑微
如同副驾驶位置听到的美妙声音
那是电瓶车师傅在练习六字真言
四月的风带着寒意从草尖上掠过
颠簸的灵魂仿佛得到了某种指引
我发现所有的道路都能通向这里
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每个人身体
都跟着动了情。再一次临水观象
雪山的意志竟有一种骇人的力量
2023年7月18日星期二
(首发表《作家》202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