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柳忠秧是诗人,但他并不以写诗为生,写诗于他只是古人所谓的余事,不是用来做谋生的手段。写诗能够不做稻粱谋,这样的诗人庶几乎可称纯粹,这样的诗人写出来的诗,才可能涤除掉那种习见的铜臭味和酸腐气。忠秧作诗,追求的是大气。
柳忠秧是诗人,但他并不以写诗为生,写诗于他只是古人所谓的余事,不是用来做谋生的手段。写诗能够不做稻粱谋,这样的诗人庶几乎可称纯粹,这样的诗人写出来的诗,才可能涤除掉那种习见的铜臭味和酸腐气。
忠秧作诗,追求的是大气。可能是本性使然,也可能是遭际所致,他不喜欢那种吟风月、弄花草的小巧文字。无论是去年的《楚歌》还是今年的《岭南歌》,虽然其中也不乏清词丽句,但就整体的气韵和格调来看,无疑都属于大声 的雄健之音。他最近倾心奉献的力作《岭南歌》,不仅结构宏阔,全诗长达三百余行,而且气魄沉雄,把诗人对岭南文化的眷念书写得荡气回肠,如滔滔珠江,浩渺无边。起句曰:“岭南大派,南天雄脉”,由此揭橥了全诗“大”而“雄”的诗魂。诗人追求的大气,是一种雄直刚健之气。“雄”是质,是神,而“大”是形,是貌;形神兼备,有雄乃大,故全诗骨气端翔,诵之有金石声。这种雄大之气流贯于全诗的字里行间,气势逼人。如第四节中为岭南古圣先贤作七言诗赞,计有“大功南越王”、“大宗三陈氏”、“大圣惠能祖”、“大贤张九龄”、“大直余武溪”、“大哲陈献章”、“大廉海刚峰”等,第五节又为晚清岭南时贤作诗赞,计有“大忠林则徐”、“大勇邓世昌”、“大智郑观应”、“大道黄遵宪”、“大师康有为”、“大节丘逢甲”、“大家梁新会”等,把岭南史上彪炳千秋,足以睥睨天下的大人物,用近乎组诗的形式,一一呈现在读者的眼前。诗句中频频出现的“大”字并未给人以重复拖沓之感,相反,体现了诗人辨析历史、品评人物的缜密诗思。一路读下来,诗中的雄气、豪气、正气、大气,当然还有灵气,扑面而来。诚如韩愈在《答李翊书》中所言:“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岭南歌》及其作者堪称“气盛者”,故能驾驭上下千年、纵横万里的风流人物于笔端,举重若轻。
虽然忠秧作诗崇气,以气为主,但他并不因此而废学,他对学有着执著的热情。他深知,没有学养为积淀,作诗只是一味地使气逞强,那样的诗很容易流于粗疏,所谓的雄气不过是粗豪之气而已。就《岭南歌》而言,其诗既非以清新为主的“诗人之诗”,亦非以思理见长的“学人之诗”,而是属于那种诗人的“学人之诗”。这是借用钱钟书《谈艺录》中的说法。所谓诗人的“学人之诗”,不同于学人的“学人之诗”,后者喜欢卖弄学问,掉书袋,宋诗的末流往往落入此中窠臼;而前者不屑于以学为诗或以诗运学,而是以学“养”诗,用学问来滋养诗的底蕴,其重在诗而不在学,反之,即重学不重诗。忠秧无意于做学人,他是诗人,但他崇学,所作《岭南歌》以及《楚歌》,皆体现了他融“诗人之诗”与“学人之诗”于一炉的诗学追求。忠秧作《岭南歌》,其意在诗亦在史,他想用凝练的诗的形态来为岭南文化史作一部浓缩型的“诗史”或曰“史诗”。说《岭南歌》是“诗史”,强调的是《岭南歌》的诗性;说《岭南歌》是“史诗”,强调的是《岭南歌》的史质;诗性与史质,二者不可偏废,倘若能融会贯通,可谓“诗之史”或曰“史之诗”矣。《岭南歌》写岭南史,咏岭南文化,其根本旨趣在以岭南文化史做载体,借以弘扬岭南文化的精神,抒发诗人对岭南文化的崇拜之情与认同之感。在诗人的眼中,“渊远流长、源出马坝”的岭南百越文化,自汉代以降,便融合了汉风楚韵、儒家禅宗的文化精髓,呈现出开放的文化胸襟。
如果说全诗的第一节以写景开篇,显示出宏阔的视野的话,那么第二节则奠定了全诗的文化基调。随后在壮美的南国风光的书写中,诗人徐徐拉开了岭南文化寻根的序幕。第四节写岭南古代文化的形成与变迁,从南越王赵佗的文治武功,写到明末悲壮的东莞人袁崇焕;中间重点礼赞了确立经典“汉学”的“三陈氏”(陈钦、陈元、陈坚卿),颂赞了在南国独创禅宗、开辟中国文化新局的六祖惠能,礼赞了领唱盛唐之音的一代诗相张九龄,还为明代硕儒,广开文教的“白沙先生”陈献章送上了一瓣心香。不难看出,诗人在选择岭南古圣先贤的时候,看重的是先哲的文化贡献与精神遗产,而不是过眼云烟式的所谓政绩;看重的是永恒而不是昙花一现。同样,在第五节写岭南近代风云人物谱系时,诗人看重的也是在那个民族灾难时期,岭南人所展现出的文化气度和民族胸怀。康、梁、丘、黄,他们都是中国近代文化史上的豪杰之士,是他们的出现,使整个中国近代史一下子变得无比生动了起来。第六节主要写异乡人在岭南所谱写的历史壮举与流风遗韵。从东晋的道教大师葛洪到唐代的文豪韩愈、柳宗元、刘禹锡,再到北宋的大儒周敦颐和旷世奇才苏东坡,还有清末民初抗击外侮的一代名将关天培,厉行新政的湖广总督张之洞等等,这些外来者的到来使岭南文化变得更加厚重而丰盈,尤其是给岭南文化嵌入了沉郁悲壮的底色。第七节描绘民国时期岭南大地上的壮士英杰,诗人超越了狭隘的政治视野,从文化的视角平等观照国共党史上的英雄们的丰功伟绩,如“陈济棠称雄南天,建设粤海;叶剑英经略华南,宽济民生”,这样联语般的诗句颇具匠心,隐含了诗人实事求是的历史胸襟与文化气量。
事实上,《岭南歌》中像这样的骈词俪句还有许多,由此可见诗作者在诗体上的艺术取向。我以为,《岭南歌》属于新辞赋体,这种诗体的最大特点即“外散内律”。比如郭小川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名作《青纱帐——甘蔗林》、《夏门风姿》、《秋歌》、《团泊洼的秋天》等,都是自由体与格律体、长句与短句、散句与偶句相结合的典范,在诗体上显示了现代与传统的一种融合趋向。就《岭南歌》而言,全诗的每一节,或每一节的每一段,或每段的行数与每行的字数,都采用了并非整体划一的处理,从而在整体的诗行建制上给读者一种豪放不拘的印象。这是外在的散文化或者自由体的印象,表明了诗作者有意打破古体诗与新体诗的诗体界限的一种努力。全诗中既有古体诗中常见的四言句、五言句、七言句,也有不常见的三言句、六言句、八言句、九言句。但这种句式的多变中又隐含了一种整饬的美,因为诗作者在遣词造句上特别重视排比与对偶,有的诗节纯粹由一幅幅的联语所组成,有的诗节由多首对仗式的七言小诗构成,使全诗如同锦绣华章,具有铺排的赋体美。但诗人绝对不墨守成规,他在整齐中始终在寻找变化,经常会有意地造出一些旁枝逸叶般的句子,打破格律体的板滞,恢复自由体的灵动。在骈词俪句上,诗人并不过多地采用传统俪体文常见的“四六”句型,而是大量地穿插使用“四七”、“七四”、“八四”、“九四”、“五七”乃至“三三七”、“四七七”、“三四三”、“四七三三”等各种复杂的句型变体,稳定中有超拔,变化中见整饬。如“十三行万墙云涌,四海富给;白鹅潭江涌碧翠,月唱迷离”,“国民党共产党,开天辟地;讲习所黄埔军,众志成城”,像这样的骈偶句法,并非严格的对仗,而是工稳之中有疏散,飘逸之中藏严整,体现了“不拘格套”、“我手写我口”的新古体诗的风韵。
总之,柳忠秧的《岭南歌》,是一首关于岭南文化的新辞赋体诗史或曰史诗。郭小川那代人的新辞赋体已经在当代诗坛久违了多年,我高兴地看到,柳忠秧在新世纪中复活了这种诗体,而且别开了新的生面。
(作者为著名评论家、华中师范大学教授)
(作者为著名评论家、华中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