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六千生了一个大胖孙子,黄老爸高兴得抽着卷烟,直拍腿,大声叫好,才过花甲之年,就有曾孙了,哪有不快乐的理由!熟识黄六千的,也都满脸惊讶,连呼:“看不出,想不到!”黄六千满打满算,也不过四十上下,除了日晒风吹,肤色暗沉之外,乌发茂密犹如一片森林,两眼炯炯仿若灯泡贼亮,肌肉发达,健步如飞,怎么看,还是一个小伙子呢!
黄六千在城东的铁路桥边,有一个集住处与垃圾集散为一体的建筑和场地,一家老小都曾挤在一块。那还是他爹黄老爸最早奋斗而来的一份家产。黄老爸超生,为躲避乡村两级政府的追逼,带着大肚长的老婆东躲西藏,来到了这个城市,最先就住这桥洞下,以拾捡垃圾度日。直到生下一个胖小子,先就叫黄阿狗的,后来还是被罚了款,六千元,在当时确属不小的数目。后来就正式给他取名为六千,容易辨记。
黄六千没上过学,是跟着另外一拨本地的小混混,学了一些字的。他随黄老爸捡垃圾,逐渐成为一家栋梁。老妈在他六岁时就撒手人寰了,还有两位姐姐在老家早就嫁人为妇了。黄六千没闲着,也丝毫没耽搁老黄家的传宗接代,他在18岁那年,就与城郊一位父母双残的农家女孩,偷偷好上,未婚先孕了。后来奉子而婚,也算是明媒正娶,皆大欢喜。不久生下一个带把的,让黄老爸高兴透了。黄六千的儿子也野狗一样长大,20出头,就娶妻生子了。
这回曾孙满月,黄老爸专门带上黄六千回老家,上了后山上老伴的坟,告知她这一特大喜讯。他反复念叨的一句话,便是:“当时生下这第三娃,是老天对他们的恩赐,他们坚持生下他,也是家院里的葡萄架,值大钱着呢!” 黄六千三拜九叩的,也深谢母亲大人的生育之恩。
然后,他们在村里摆了酒席,请了乡邻,还请了几任村长。当年盯着他们打胎,后来又催着他们的老村长,七八十岁了,拄着柳木拐棍,一步三晃的,手指着黄六千,半天没吐出一句话来!他是懊恼别人,还是自我悔恨,那表情痛苦而复杂,谁也说不上来。他膝下只有一个外孙女,他是否自叹不如呢!
老村长的女儿可不是一个等闲之辈。她在村妇联把着一个副主任的职位。响当当的一枚高中生,还自修了一张大专文凭。她也来了。她上下打量了黄六千一番,把黄六千看得心里直发毛。这比他大些的老村长之独女,嘴巴从来不饶人的。果然,她说了一句,但这一句,将黄六千说懵了。它沉重如山,压在黄六千的心坎上,一连好多年。
她说:“你们一家四代人,加起来,也不够一张高中文凭呀!”
话糙理不糙。黄老爸在扫盲班学过几个字,黄六千也没正儿八经上过学,黄六千的儿子也是读完小学,就与学校拜拜了,捡拾拉圾被人看不起。可这一行当能赚钱,也自在,读这还要化钱的破书干嘛呢,能识一些字就可以了!黄老爸对黄六千这么说。黄六千也对他儿子这么说。
光阴如飞。三年过去了,黄六千的孙子也有30斤重,快三尺高了。依然白白胖胖的,营养绝对不差的模样。黄老爸宠爱有加,天天抱着他,逗他玩,什么事都不干了,仿佛他就是一个大金娃娃!
那天,黄六千与黄老爸发生了一场争执,很激烈,从未有过,差点到了父子断绝关系的程度。最后还是让黄六千的儿子和儿媳妇表了态,才平息了这场风波。
黄六千在饭桌上说,要让孙子上幼儿园,而且必须是城里最好的幼儿园。今后还要上小学,中学,大学,也必须是一流的。该化多少钱就多少钱,钱有的是!他们已在城里购置了一套三居室的住宅,还准备今再置换一套位置更好面积更大的新宅呢!
黄老爸还是老观念,读书有什么用,不如多赚钱!垃圾里有黄金呀!
“这怎么行!”老村长女儿的话,堵在他心口,经年累月的,早已发酵成火药了。
黄六千断然而且振振有词地说道:“这学必须得上,拿上大学文凭,还要拿下那个叫硕士,博士的!垃圾分类,还有垃圾处置,什么焚烧填埋的,没有知识,这话干不好,也干不了!人没出息,垃圾也没出路!”
小两口最后是与黄六千一个调门,黄老爸才气鼓鼓地,嘟囔着嘴,鼓捣不出黄六千的新词,半天没说出话来。
《古老师的“碎纸机”》
古老师鲐背之年,明人和几位刚退休的同学,相约去看望这位当年的恩师。
每人都带着小礼物,放在拿在手上的的小包包里,唯独Q君挎着一个双肩背包,鼓鼓囊囊的。大伙儿问他,他诡秘地一笑:“你们猜猜。”“总得有一点提示吧?〞L君说道。他是当年一班之长,至今语调里还带着那么一丝“官”威。
“嗯……”Q君沉吟片刻,说道:“ 这么说吧,这是人性之善的保护器,我们大家都享受过它的恩泽。”
“哟,你说得神乎其神的,不会是马斯克送你的机器人吧?”B君呵呵笑道,语含一丝讥讽,当然,那也是不无亲切,绝不带一点恶意的。这些老同学毕业之后,常有相聚,友情深厚而又纯粹,这也应该归功于古老师给他们创造了难得的环境。
几位同学寻思好久,还是猜不出谜底。古老师的家已经到了。
至今孤身一人的古老师,精神矍烁,除了脸颊上散乱着星星点点的老年斑,看不出衰老之态,还一头乌发,真不知他有什么养生绝招,抑或每天进补何种长寿不老之药。
大家问候一阵后,明人还是发问了,那是每次都要问的问题:“古老师,您究竟用的什么法子,愈活愈年轻的,您看您的学生们,不是头发秃了,少了,就是头发白了,而且愈焦虑,愈显老?!”
古老师一边招呼大家入座喝茶,一边朗声笑道:“我这四十年前就告诉过你们了,叫襟怀坦白,向上乐观!来一次,我就重复一次,你们不会出了这个门,都忘了吧!遗忘不该遗问的,那可是大问题呀!我要敲你们麻栗子啦!”他扬眉笑着,把大家也逗笑了。
L君顺口摹仿他的口吻道:“遗忘该遗忘的,是一种智慧,遗忘不该遗忘的,是一种犯罪!”
“嘿嘿,幸亏你们还记得,说明你们还有希望!”古老师又逗大家开心道。
“什么还希望,还曙光呢,古老师,我们也都是花甲之年啦。”Q君说道。
“这点年纪只能算是小弟弟吧?别看你们都退了,但你们的路,还长着呢,社会还少不了你们的引领和贡献呢!”古老师抬起胳膊,举了举,那模样,让大家想起他每次在讲台上的讲话,话语不长,平和却很诚恳,动作就这么一两个,却又十分有力,像在高举并执拗地坚守着什么。
“好啦,该向咱们的古老师,老寿星,敬献一片心意了。”L君又再现了他当班长时的神情。大家连忙纷纷响应。有人从兜里掏出了一张年历片似的纪念卡,是特制的生日充值卡。也有人从皮包里拿出了晶莹剔透的琉璃生肖物件,栩栩如生。明人脸带惭愧,递上了他新近出版的两本书……古老师都笑着接纳了:“你们的一片真情,我就收下了,待会我还礼,人手一份,你们也得收下呀!”
“这是我们给您的生日礼物,我们怎么能收您的礼物呢?”明人说。
L君打断了明人的话:“等一下,Q君还没献上礼物呢!”
大家的目光遂集中到Q君的包上。
“你这是什么呀,里一层外一层的?贵重的话,我可不能接受呀!”古老师抬眉,带着狐疑的目光,说了一句。
“您放下,当时,您赠送我时,我收下了。现在还给您,是想让您转赠给母校,他们不是办了一个校史馆吗?”Q君胸有成竹地道来,更勾起了大家的猜想,什么物件,还赠来赠去的,还要放在校史馆,这么有意义吗?”
一只望料袋卸下了,几张裹着的报纸也被拆开了,一个玻璃盒子,套着一把有些生锈的尖刀,搁置在桌上了。
古老师的眼晴亮了。L君却疑惑地发问: “这是什么玩意?”
Q君笑了:“你们不知道吧,还记得我们开学第一天,班主任古老师对我们的告诫吗?还有,你们还记得班长被举报的事件吗?”
L君当年被推选为市三好学生,听说校方收到举报,说他考英语时,交卷前,曾经定睛瞥了一下前排同学的试卷,还改了一下自己的试卷。后来此事愝旗息鼓,并没影响L君的当选。但具体情况大家并不知悉,更别说眼前这个陌生而又奇怪的家什了。大家你望我,我望你的,很快,目光汇聚到了古老师的脸上。
古老师环视了大家一眼。他回忆道:“ 没错,我在班上给你们第一次讲的,就是坦坦荡荡做人,认认真真做事。我说过,我希望同学们自律自励,学好真本事,互相信任,也互相帮助。我反对打小报告,随意议论他人的隐私,播弄是非。”
“我想起来了,老师您还引用了子贡的话:恶缴以为智者,恶不逊以为勇者,恶讦以为直者。这句话,我一直记着。〞明人说。
“是的,子贡最厌恶私下告密者,我之所以这么强调,是希望你们走正道,更阳光,害人之心不可有,人心不古,人性多丑,多半与此有关。〞古老师缓缓而掷地有声地说道。
Q君接口道:“坦白地说,作为副班长,我对好友,也是的班长L君羡慕加妒嫉,那封举报班长作弊的信,就是我写的。不过,寄出后我就后悔了,主动找古老师认错了,自己有添油加醋的成分。我只希望收回这封举报,同时请老师为我保密。古老师表扬了我,说了知耻近乎勇。我要索回举报信,古老师把这个端在了我面前,说,这是我的神器,凡告密信,都在这里被碎成纸屑了。这是对双方的保护。我毕业留校不久,第一回做班主任,古老师把这赠送给了我。 我明白老师的寄托,我也将老师的谆谆教诲,作为第一讲,给我带的学生反复叮嘱了。”Q君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大家听得都入神了。
他转而对L君说:〝L君,我伤害过你,今天我向你道歉,还请你真正原谅!”
“这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何况也并没造成什么后果,我还要感谢你,好几次我因区学联活动,脱了课,是你给我看了你的课堂笔记的,还帮我释疑解惑。你从来都是我心目中的君子。”L君真诚地说。
古老师笑咪咪地看着这一幕,轻声说了一句:“人毕竟是人,都难免会犯点小错。何况年轻人犯错,这上帝也会原谅。这可是马克思说的!”
说着,他从书厨里拿出一个手提箱包,徐徐打开,竟是好几个袖珍版的“碎纸机”,与Q君的那个,完全一模一样。
〝我也早让人专做了几件,想作为纪念品送给你们。不想Q君将原件也送来了,说明当下很需要,也说明我们英雄所见略同呀!”古老师爽朗一笑。那笑声,像一束阳光,明洁响亮,大家也笑了,笑得如花一般自然绽放。
《包装风》
一瞥见长沙发上堆满的礼物,大大小小,五光十色,明人就像被强光闪了一下,有些头晕眼花。他左手赶紧扶住就近的博古架,右手还不忘触碰了一下右裤兜,手指和腿部都明显感到了一样物件的钝力。
〝哟,明大人到了。”有谁说了一句,随即已坐席的同学大半都站起身来:“明大人,快来坐。”没站起的,也朝他致注目礼,表示欢迎的喜悦。
还是〝小京果”眼尖,眼睛睁得大大的:“不会是撞到了吧,你脸色不对呀?〞说完,他就快步走了过来,扶住了明人。
明人摇摇手,说:“没什么,可能血压高,头有点晕。哎,大家好,不好意思,迟到了,你们坐,你们坐。”他见不得这过于热情的场面,他在公务场合也享受不了,什么前呼后拥的,他从来没有多少快感,只觉得不自在,这么“形式〞着,他不配,也挺反胃。这真不是他的矫情,他就一介书生,担当了区长的职务,无非是一种使命而己,他受不了这种场面。老同学之间,还如此习气,未免世俗了。他连忙向大家摆手,让大家快坐下,同时寻找着空位。大家或言词,或手势,或目光,都指向了座中的主位一个。他顿时又摇头摆手:“我不坐,我不坐,我就坐边上。”可由不得他,几位男同学一推拥,他只得坐下了。
这是一场初中同窗40年后的聚会。是“小京果”和两位男生提议的。他们游说明人牵头组织,明人说公务实在太忙,年底招商引资的任务挺重的。他们就说,你只要能出席就可以,具体他们来组织。反正他们经营着自己的公司,自由度大一些,作为当年的班长,不参加有点过不去,他便点头了。但在官场习惯了谨言慎行,他让他们给了他方案过目。他删改了三项:一是地方由五星级酒店改为农家乐;二是改他们三人做东为AA制;三是将三人赠送给参加者一人一份,改成每人备一份礼物,不超过200元,现场进行抓阄。这一条还是在校时每个期末联欢活动的压轴戏,很有欢乐感。不过,当年礼物明确不超过5元。学生嘛,加上当时的条件,很不错了,这还是向家长伸手要的呢。当然现在也得把握好分寸。
来了20多位同学。“小京果”找了一个大圆桌,满登登的人。好多同学毕业后就没见过,大部分陌生了,依稀有昔日的影子。每人轮流,介绍完自己,明人面前就搁了十来张名片。其中一张身份堆成了一座山,快把名字都压扁了,还是一位女生,似曾相识的名字:“李文丽”。他抬眼看去,正好有一对目光正笑嘻嘻地朝着他。他想起来了,这个脸上化了浓汝的,是“小京果”的同桌,“小京果”的外号就是她给起的。起因是,他口袋里老揣着一把小京果,也不用什么兜着,上课时还偷着吃,弄得到处油渍麻花的。老师当堂问他怎么回事。他支支吾吾的,李文丽便〝揭发”了他:是小京果!”从此,“小京果”就成了他的代称。
李文丽的衔头真多:”什么区文化宫舞蹈班学员,区少年宫舞蹈指导,海华中学文艺晚会顾问,海华街道老年舞蹈队执行召集人,海华街道老年志愿者协会理事,永乐美发美容公司特聘指导……”
还有两位同学都在国企工作,挂着一官半职,前面也是一堆职衔。 明人笑笑,没吱声。他的名片除了名字,电话,什么都没有。职务是暂时的,不印职务的名片,方才是硬气的,也是可以长用的。
他也看见了“小京果”的名片。他们曾是贴隔壁邻居,虽都已搬迁,联系还算多些,他知道“小京果〞办了一家文化公司,帮一些国企搞广告策划,业绩尚可。他没想到,他的职衔也有十多个,占据了名片的大半江山。其中有一个,让他眼晴又是一晃。天涯明月包装公司策划顾问,〝天涯明月 〞是家邻省的民企,也是名企,这些年发展迅猛,利润可观,据说正在申请上市。前段日子,这家公司来拜访过他,想在他们区设一个子公司,并说,他们一投资,当年就会让政府抱个大金娃娃。明人向上面做了汇报,也很想让他们尽快落户,本区的招商引资今年计划,缺口还不小。可对方的条件也苛刻,说土地最好半卖半送,这是大事,明人没松口。
想起“小京果〞说过的:“包装是今后最阳光的产业,没有包装,将没有輝煌。”他心里又被捏了一把似的,闷且痛。
最热闹的礼物派送环节,也是最有趣的。
明人抽到了李文丽的名字,意味着她的礼物,只属于他。
那是一个包装豪华而精美的大盒子,扎着红色的丝绸,上面还别着一朵玫瑰花,竟然是鲜嫩的。明人想,这不会是一份超值的礼品吧,这么气派的盒子,他真舍不得拆毁。但按事先的规定,必须要呈堂亮相的。他便一层一层地揭开。像俄罗斯套娃,剥了一层,又一层。最后只剩一个大拇指大小的纸团了。再将纸团小心打开,竟是一瓶风油精。他像被蜜蜂蛰了一下,有一种被耍弄的感觉。
明人的礼物,就一个素朴的小纸盒装着,一直揣在裤兜里。面对着从沙发上移来的,那一桌的珠光宝气,姹紫嫣红,他仍坚决地拿了出来,放在了桌上。大家的目光都聚焦了,神情各不相同。抽到的是“小京果〞,他嘻皮笑脸的说,怎么像是我以前揣小京果一样,呵呵,包装地不够呀!但一打开,他惊讶了,众同学也惊叹了。这是一具微型小提琴,是明人从意大利买来'的,化了25欧元。
散场了,又看了被扔弃的,被撕碎,却依然残存着金光闪亮,五颜六色的各色包装,明人对“小京果”说:“任何过度,都会走向相反,包装也是。”
他走了,他想,那个包装企业究竟是哪一种范儿,他还得去好好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