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包容冰,笔名舍利,是一位茹素多年,以诗心叩问生命真谛,以佛理熔铸意象、开拓诗境,具有独特创作风格的甘肃籍诗人。其诗集以《驿路向西》为题,题名自然天成、满含虔诚之意。向西,并非一种地理方位,而是一种精神的向度,以净土为精神追求的向度。
艺术和宗教的最高境界总是无限贴近生命的本真,艺术以感性的形式表达,宗教以理性的路径探究,而诗人包容冰承继中国诗歌传统中援佛理入诗的源流,继六祖慧能与诗人摩诘所开辟的路径以明敏诗心叩问生命真谛,在现代诗的创作中独树一帜,开辟了新诗创作中“新禅诗”的独特境界。诗人包容冰的作品既是向内精进、砥砺品格的心路记录,也具有净化人心,淑世劝世之效,既深得传统诗歌“诗言志”的精神也具有“文以载道”的担当。其作品以诚挚的情感、自然的笔触涉及生命本真丰富多维的面向,如同一座富矿,从而具有“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多重解读空间,其中,结合佛理对生命“苦谛”的感悟和超脱路径的探寻对当下纷繁世情中的浮躁人心如一剂良药,尤为珍贵。
众生皆苦与慈心悲悯
佛陀的意思是开悟了的人。在茫茫红尘中浮沉,许多人如同无根浮萍、风中飘蓬,随波逐流,浑浑噩噩,一生中经历生老病死,因缘聚散,以及种种炽烈的贪欲而受尽折磨。诸行无常,因为无常所以没有一样东西不会毁坏,彩云易散琉璃脆,欢乐转瞬即逝,苦谛是人生真谛的底色。佛陀曾经根据对现实的睿智洞察,总结出人生的八大痛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炽盛。世间有情悉皆是苦,有漏皆苦,即所谓“苦谛”。人生实苦,承认人生的苦,需要大智慧,寻求超脱之路,需要大勇气。众生皆苦,看清生命的残酷,心怀悲悯,善待一切有情众生既是佛教教义也是天人合一、万物和谐的智慧根基。
在《驿路向西》的诗性书写中,诗人描摹众生之苦的诗句如同三春繁花、深秋红叶,层层叠叠,以凝练的诗语描摹众生之苦,如同以清泉煮茶,苦之外有智慧的清香。而诗集中直抒胸臆以“苦”为题的诗作更是以“苦”为眼去关照生命的历程与本真,例如《饮苦食毒》便是其中佳作。《饮苦食毒》全诗共分五节,以时间流动的顺序为书写的脉络,语言自然质朴又高度凝练,以一组组具有时代质感和记忆共识的物象搭建意境空间,以饮食的变迁映照种种苦难。第一节述说童年的饥馑之苦,物质匮乏的年代“我的童年像晒焉的蚕豆\耷拉着头颅……一日两餐,早上拌拌汤/晚夕拌汤拌/苦苦菜煮熟了,再撒一把面”诗句以诗人家乡的岷州方言为语言素材因而格外清新自然,充溢着特殊年代的特殊气息,形成一种语言张力。“拌汤”是在那个饥馑的年代诗人家乡的一种因简旧陋的独特饭食,因其食材简单烹饪时只需搅拌而得名。“苦苦菜熟了,再洒一把面”难以充饥果腹的“拌汤”让诗人的童年饱受匮乏和饥饿的折磨。苦难的童年是诗人的笔触屡屡描摹反刍的回忆,也正是童年苦难的记忆让诗人对人生之苦有了最初最朴素的感悟。在第二节中物质的匮乏带来的饥馑成为回忆,但大鱼大肉的酒足饭饱带来的却不是满足的幸福而是饮鸩止渴的痛苦:“伴有激素、避孕药、催肥剂的饲料/催肥、催大的鸡鸭鱼羊,猪牛鳖虾/壮大了一个世纪的胃囊……死神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有时蹙眉,有时狞笑”客观冷静的描述中犀利的思考如同刀锋剖开纸醉金迷包裹着的残酷真相。第四节描述诗人跳出“酒海肉山”的围剿实现由物质及精神的突围,一种遗世独立的清醒仿佛敲响的晨钟:“发愿吃素,远离荤腥……种上洋芋当归,种上萝卜白菜……我在世人遗忘的乡村仰天长叹”。前四节的层层铺垫下,第五节援引佛理成为点睛之笔:“佛在三千多年前预言/末法时期,邪师说法如恒河沙/众生饮苦食毒,不畏因果……”“饮苦食毒”,所揭示的不仅仅是当下食品安全问题带来的隐患,还有因果不虚种因得果的启示,农药化肥催熟的作物、催肥催大的鱼羊,满足口腹之欲的同时最终带来急功近利违背自然规律的恶果。
在《相册留住了苦难的岁月》《把苦难嚼碎咽成壮骨的蛋白》等篇什中,对于苦难反复的咀嚼和独特的体悟成为悲悯而生动的诗魂,统领那些像花草一样自然而然散落在岁月各处的诗句。值得回味的是上下两编各有一首题为《放生》的诗作,遥遥呼应,放生是惜生护生的直接体现,对生命的敬畏、尊重是慈悲是高贵,是对众生的悲悯是对自我的救赎,也主动对苦难的超脱。发现苦,承认苦是向西的驿路上必须迈出的第一步,而以一己之力去跳出苦海的泥沼则是日日精进向西而行的漫漫之路。
爱别离之苦与临终关怀
人生种种苦,“爱别离”为最苦,“爱别离”指与亲爱的人、事、物离别,而其中最难舍的是与亲爱的人别离,尤其是至亲之间的生死永别。在英文中,“丧亲之痛”有一个专属词语“bereavement”,这个词从构词法来看,是表被动,词根的含义是“抢劫、掠夺”,从字面含义来看就是被掠夺。当亲人的生命走到终点,不得不告别时,除了被动接受,没有任何办法。所有经历过丧亲之痛的人都会感受到那种痛彻心扉的无力、无奈。世间除了生死无大事,如何面对亲人的死亡,如何认清“爱别离”之苦,又如何在苦中超脱,从被动无奈的绝望中找寻主动积极的态度与路径是人生最为严肃的课题之一,而与之相密切联系的就是临终关怀。中国目前老年人口达到3.1亿,老龄化进程已经步入最快的时期,老年是人生的尾声,这意味着越来越多的人要面临死亡这个无法逃避的课题。如何做好临终关怀,让离世的人享有最殊胜的尊严和平静,灵魂上升到更高位维度的地方,让留下的亲人不至于被痛苦折磨吞噬,在这一方面,各种宗教做出的探索令人感到慰藉,尤其佛教教义的独特启示是有其珍贵卓越的研判价值。
诗人包容冰以智慧与慈心通过助念曾经护送许多临终老人平静而从容地走过生命的最后一程,功德不可思议,这些经历屡屡凝练成莲花一样清洁诚挚的诗句。诗为心声,在《临终关怀》中,诗人写下了这样的心声:“用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和你对话/才能唤醒你死去的知觉/领悟圣哲的良苦用心”,所有亲爱的人以及一生的所有财富、名誉在临终的时候也必须舍弃,所以对临终者而言如何放下,是从痛苦走向平静的关键,诗人以大智慧和大悲悯开示临终者,比起世俗中的“死后哀荣”是对死者更为珍贵、更加迫切的关怀。
在至亲当中,与父母的别离是正常人生序列中必须经历的也是最为残酷的痛苦。“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佛说:“父母於子,有大增益,乳哺长养,随时将育,四大得成。右肩负父、左肩负母,经历千年,正使便利背上,然无有怨心於父母,此子犹不足报父母恩。”除了孝养父母,真正做好对父母的临终关怀是为人子女不可推卸的责任。在《驿路向西》上卷,诗人将《祭母辞》选在卷首必然有其深意。这是一首具有史诗般磅礴气势的长诗,情挚意切,开篇回想童年贫寒的生活中母亲艰辛的养育:“童年的饥馑/岁月那样烂漫/咸涩的泪水滋养/生儿育女的艰难”,再写离别的场景:“来送您,母亲——/您总算放下难以割舍的牵挂/一个人独自上路,未见回眸/没有留下半句遗言/走向不可思议的深远”。在诗人白发渐增的人生羁旅中不断地与亲人离别的感受诉诸笔端成为筚路蓝缕的心路和诗路:“背我而去的人越来越多/向我走近的人越来越少”,在“酸楚溢满心头”的痛楚中,终于从佛理中觅得智慧和超脱:“母亲,在你荒草稀疏的坟茔/伫立良久,两堆黄土是你和父亲的家园么/我不这样认为。那是你们脱去的两件/告慰世人速朽的衣衫,留给养育万物的黄土/成为什么也带不走的有力佐证”。围绕着回忆和别离,绵密的情感和如泉水般涤荡痛楚的智慧使得诗句意味蕴藉。旷达地面对死亡,体贴地告别亲人,用“放下”的智慧消解最为痛楚的“爱别离”之苦,是诗人包容冰的慈心所成就的独特诗境。
《驿路向西》以佛理入诗,关照人的生命终极归宿、反思人生,感悟人生苦谛、叩问生命真谛,映照出诗人在精神世界不断精进前行的跋涉之路。人生是一次特殊的旅程,有人浑浑噩噩,有人如履薄冰;有人饮鸩止渴,有人澡雪精神,不同的人生取向必将导向不同的生命丰度。而《驿路向西》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一片辽阔的精神疆域,在那里,我们可以放下执着,看破世事,拂去利欲蒙在本心上的尘埃,超脱爱恨情仇,超越人生的苦痛,去找寻生命的归途以及灵魂高蹈的真谛:
“悬崖勒马,驿路向西,向西……”
作者简介:彭文鼎,甘肃岷县人,文学博士,在国内报刊发表散文等作品多篇。甘肃省委党校(行政学院)文史教研部副主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