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虽然对诗人包容冰的诗作并不陌生,但当我翻开上下两卷本的诗集《驿路向西》时,还是大大地吃了一惊,说实话,我还很少见过体量如此之大的诗集,而且这些诗还是“诗人三年得诗五百”,可见诗人创造活力的旺盛状态。
读包容冰的诗,气象宏伟,诗意的襟抱博大开阔,把人生人性之维与佛心佛性的宗教精神融为一体,形成了一种指向空无至性的形而上诗思、佛理的思辨空间,诗人的灵性灵魂高扬,在一个再造、新生的境界里达成了自我生命理想与大千世界万事万物的和谐融通。正如钟嵘所说“可以陶灵性,发幽思。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诗人的情怀连接人生与佛界,常常往来于无碍之境中,诗意深邃,打开了玄学和觉悟之门,沟通了诗学与佛学宏阔达观的心路历程。
作为一位沉浸于“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静观人生、深修佛理的诗人,包容冰多年来以诗悟道,写下了大量的人性练达、玄思明澈的诗篇,形成了佛学宗教性的诗美表述的鲜明个性特色,他在一个特殊的领域里成就了诗道与修行的文化大境界,凸显了他在当代诗歌发展进程中的重要性,他是目前中国诗坛特别重要的佛教诗人。
2
《驿路向西》是包容冰的诗歌集大成之作,集五百多首、近千页的诗作选本彰显了诗人倾心抒写的弘大志向,正如诗人在诗集的后记中所说的那样:“也许我的思虑过于高大,不切实际,有杞人忧天之嫌。其实不然,人身是小宇宙,世界是大宇宙,人心虽小暗合天地。一个真正写诗的人,应该是先知先觉,大彻大悟的人,应该有一双站得高看得远的神目,注视天下,关怀人类,发出自己的呼声与呐喊。”由此可以看出,包容冰的佛教诗人身份不是消极地逃避现实,不是凌空蹈虚的幻灭感的表现,诗人深怀责任与使命,是在修行中既达成救赎自我又实现救赎他人的意旨,他的宗教思想深邃通透,具有积极向上的进取精神境界,这是十分可贵的。
包容冰的《龙门石窟》通过描绘洛阳龙门石窟的佛像与自然景观,深刻表达了佛学思想与人生哲理。在此引述全诗:
凝视万千佛像,在洛阳龙门石窟
我犹如到了佛国,一尊尊姿态各异的佛
闭口不言,微笑着看我
伊水河波光潋滟,洗净岁月的铅华
留下美好的传说,代代相传
我坐在莲花池上禅定一刻
心中的圣号不曾间断,谁知道我
深信切愿的资粮越积越厚
不为途中与你相见,只为来世超凡入圣
洛阳的牡丹年年盛开,眨眼枯萎
洛阳的美女岁岁香消玉殒,转瞬成为骷髅
唯独石窟的佛啊,历经沧桑
尽管有人砸断他的手臂,圣哲依然微笑
默默注视着沉迷不悟的众生
希冀有一天,回心转意……
龙门石窟的佛像象征着佛的智慧与慈悲,诗人通过凝视佛像,感受到佛国的宁静与超脱。佛像“闭口不言,微笑着看我”,体现了佛的慈悲与包容,无论众生如何,佛始终以微笑面对,象征着佛法的无尽慈悲与智慧。
牡丹的盛开与枯萎、美女的青春与衰老,都是无常的体现,而佛像却“历经沧桑”,尽管“有人砸断他的手臂”,依然微笑。佛像的永恒与世间的无常形成对比,暗示佛法的超越性与永恒性。莲花象征清净与解脱,禅定则是修行的重要方式。诗人“深信切愿的资粮越积越厚”,表明他对佛法的坚定信仰与修行决心。“不为途中与你相见,只为来世超凡入圣”进一步表达了他对解脱的追求,不为世俗所扰,只为超越轮回,达到超凡入圣的境界。
尽管众生沉迷于世俗,佛依然以慈悲心等待他们觉悟。这种慈悲与救度的思想贯穿全诗,表达了诗人对众生的关怀与对佛法的深度信仰。
诗中运用了丰富的意象,如“伊水河波光潋滟”“莲花池”“牡丹”“美女”等,这些意象不仅增强了诗歌的画面感,还深化了主题。伊水河的波光象征着岁月的流逝与洗涤,莲花池象征清净与解脱,牡丹与美女则象征世间的美好与无常。通过这些意象,诗人巧妙地将佛学思想与自然景观结合,增强了诗歌的哲理性与艺术性。诗歌语言简洁凝练,富有节奏感。诗人通过简洁的语言表达了深刻的佛学思想,使诗歌既有哲理性又不失艺术美感。
情感深沉而内敛,既有对佛法的虔诚信仰,也有对众生的慈悲关怀。诗人通过“禅定”“深信切愿”等词语表达了对修行的坚定与对解脱的渴望,同时通过“默默注视着沉迷不悟的众生”表达了对众生的慈悲与救度之心。这种情感表达使诗歌既有个人修行的内省,又有对众生的关怀,增强了诗歌的感染力。
包容冰的《龙门石窟》通过丰富的意象、简洁凝练的语言,深刻表达了佛学思想与人生哲理。诗中既有对佛国净土的向往,也有对世间无常的深刻认识;既有对修行的坚定信仰,也有对众生的慈悲关怀。诗歌不仅展现了诗人对佛法的深刻理解,也体现了其高超的艺术表现力,是一首兼具哲理性与艺术性的佳作。
3
从佛学和宗教的角度来看,包容冰的诗歌有着充分超拔与自省的深度,在旷远的视野里多了几分悟性的从容与思辨的宿缘,无论是远瞻还是回首,都能快速地切入诗思的要义,他为诗和自我敞开了又一扇大门,除了立足今生的天地之外,更加自觉地把前世和来生给予足够的观照,在一种玄思之维拓展了诗意的域界。诗人虔敬佛法,笃信生死轮回的理念,他的人生之体站立在现实的大地上,心性与视野却有所超越,进而涉及灵魂和虚无的远方。在《我把故乡背在肩上》一诗中,对眼前情境的反思,走向了一种关乎佛学的深深感叹:
而今,我把故乡背在肩上
在车水马龙的市井深居简出
夤夜梦醒,听洮河拍打岸崖
万物叹息,一年的光景
折去大半,秋风一阵紧似一阵
抽打岷山顶上枯黄的衰草
有人在晨练的洮河边狼一样吼嚎
每天如此,不知是练嗓抑或呼唤
前世的族类。擦肩而过,我为他的可怜
暗自喟叹,学什么成什么
今生的造作,来世的果报
因果的铁律丝毫不爽……
诗通过精妙的意象并置和哲学思辨,展现了现代人精神困境中的生命觉醒,在冷峻的生存图景中呈现出超越性的生命哲思。“故乡”与“市井”的二元对立构成了一种内在的觉醒。诗人将具象的故土抽象化为精神重负,在“车水马龙”的现代性漩涡里,“深居简出”不仅是物理空间的退守,更是对文化母体的精神持守。“晨练者”的野性嚎叫构成了另一种觉醒的情境。诗人以人类学视角解构现代生存的异化本质,“狼嚎”与“因果铁律”暗示着文明驯化与自然本性的永恒角力,在“学什么成什么”的吊诡中,暴露出工具理性对生命本相的遮蔽。秋风抽打岷山衰草的意象群,将物理时间的线性流逝转化为生命思辨的视觉隐喻。“枯黄”既是自然周期的必然,更是精神荒原的象征。诗人在“夤夜梦醒”的临界时刻,以禅宗顿悟式的观照,在“因果铁律”的轮回叙事中,窥见超越时空的生命真谛——当现代性迷思如潮水退去,裸露出的正是亘古如新的存在本质。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法国诗人圣—琼·佩斯说过:“类比和象征的思想,中间形象的遥遥闪光,它在成千上万夹杂的连锁反应和联想中的协调作用,最后,能够表达存在这一运动本身的万能的语言——这一切赋予诗人以科学不可企及的超现实主义力量。人是否有一种更引人入胜的、更能全面动员人的辩证法呢?当哲学家本人跨出玄学的门槛时,诗人却取代了玄学家。”(《诗歌》——在接受诺贝尔文学奖仪式上的演说)诗的魅力首先发端于“类比和象征”的“形象”之中,以心性驱动的“思想”作用于语言,进而赋予诗人以“超现实力量”。佛学的宗教思想对于诗人包容冰来说,是一种理性的思辨式形而上学进一步点亮了具象直觉的诗意形态,把主观的情志抒写与具象情境恰切地熔于一炉。他的诗,把宗教思想化入了诗思的“形象”,诗的翅膀展开,诗人此时为诗意所推动,已经跨出了“玄学”的门槛,不是玄学家而是真正的诗人了。
究其实质,想象是诗的先导,没有想象就无诗可言。包容冰是佛教诗人,在诗歌创造的过程中,诗人虔诚地秉持佛学理念,徜徉的诗意中怀有充沛的宗教信仰汁液,其中当然不乏较为直接的理性之思,但诗人就是诗人,诗人首先要从诗意的创造出发,是以诗的方式来寄托信仰的精神内蕴,而不是直白地宣示宗教的思想。在题为《梦中明明有六趣,觉后空空无大千》的诗中,诗人这样写道:
一觉睡醒,顿悟人生如梦的真正内涵
我奋力挣扎出世俗花红柳绿的迷宫
惹得一些糊涂的看客,谩骂诅咒
将我逐出一种尴尬的境地
我成为一幅站立高原独舞的油画
任凄风苦雨剥蚀尽青春的光彩与繁华
头上落满驳杂的霜雪
这是我怀念逝去亲人自然的表现
悲悯由衷而生。大梦觉醒
我的喟叹像决堤的江河
漫过膨胀的时空、无缘的众生
诗人笔下的“花红柳绿的迷宫”与“站立高原”,形成垂直空间的对峙,前者是平面化的世俗狂欢场域,后者是精神的制高点。这种空间张力暗示着觉醒者必须承受的撕裂感。“独舞的油画”作为视觉符号,将动态的生命固化为静态的诗意情境,暗示精神觉醒者既是观察主体又是被观察客体的双重境遇。
“剥蚀尽青春的光彩”与“落满驳杂的霜雪”也构成了时间的双向流动。青春光彩的消逝指向时间的不可逆,而霜雪的堆积则暗示记忆的层积效应。当“怀念逝去亲人”与“决堤的江河”相遇,个体记忆与集体无意识在时间的褶皱中所产生的悲悯既是私人情感的决口,也是人类共相的显影。
诗中有着鲜明的宗教信仰色彩,其中也不乏一定的理性说教成分。但诗人还是借助于想象来营造诗所不可缺少的情境和氛围,选择了诸如梦、花红柳绿、迷宫、独舞的油画、驳杂的霜雪、决堤的江河等等具象事物,成就了一个让人可以感同身受、置身其中的感性艺术天地。
4
读《驿路向西》的大量诗作,我深切感受到包容冰真情抒写的力度,他的诗从心而出,抒写性情,他的诗是明心见性的诗,深具人性、诗性,尤其是佛性、佛理坦然充沛,他追求大气,写出了真实自在的浑然之境。诗人抒写的一己情怀具有天地“大我”的超迈气象,虽是万物皆备于我,诗中的丰富内涵却彰显了一种无私、悲悯的普世情怀。
包容冰是一位特别重视诗教的诗人,从自我的修为做起,推己及人,力求为人生世界拓清一些迷雾和浮尘。在诗集的后记中他这样写道:“这些年我改变了俗常的恶习,洁身自好,修身养性,持戒茹素,读经明理,用诗歌记录心灵的变化和生活的轨迹,规避假大空的无病呻吟,规避用技巧挖空心思玩弄文字游戏,没有‘作诗’希求发表、获奖、发财的图谋。潜下心来,和灵魂深入交谈,思过忏悔,求证人生光明的前途大道。”
从佛学和宗教的角度说,其对世界和生命的善性理解和关怀,本身就具有极为深切极为广博的诗性精神境界。一个诗人,或许天性中必有某种潜在的宗教因子,比如耽于想象,穿越玄思,乃至于忧郁感伤的潜质,必时而游走在诗与宗教之间,诗与宗教二者也必然产生互为催化的作用。
只要一张嘴,就会看到我的漏洞
冷不防就透漏了风声,因为
我的心里藏不住秘密。走在大街上
我不敢轻易张嘴,把要说的话
烂在心里,发酵成一坛老酒
于是想到
戴假发假牙的人多了去了
在这真假难辨的世道上
谁也不会把你当成君子
镶上假牙,尽管昂贵的烤瓷牙
填补了处世的黑洞,敏感的舌头
感而无语,默默缅怀早逝的兄弟
——《镶上假牙的日子》
诗以独特的“假牙”意象揭示了人性与社会现象的复杂,言说与秘密存在着背反性征,“只要一张嘴,就会看到我的漏洞”“心里藏不住秘密”,展现了人的内心想法会因言语而暴露,或可能带来不良后果,体现人在表达与自我保护间的挣扎。很显然,诗意的张力蕴含着一种教化的力量。“在这真假难辨的世道上/谁也不会把你当成君子”,虚假充斥,真诚不被认可,人们被迫迎合虚假的东西。“烤瓷牙填补处世的黑洞”,指虚假行为或伪装虽能掩盖问题,但敏感内心仍知晓缺失真诚。“默默缅怀早逝的兄弟”,真实的自我“感而无语”,表达了对失去真诚的缅怀与无奈。诗中几乎没有涉及“佛”的字样,但却处处都是禅意,诸法无我,诸行无常,人世间真真假假的缺憾,从另一个角度照见了佛性的圆满。
包容冰诗歌的教化内涵,与他笃定的佛教信念有关,从佛学立场出发,诗人对人生世界充满了危机感和忧患意识。诗所抒写的善性关怀与悲悯,就是人情人性的常态,是正觉正念,是与时代社会发展同步的正能量。在《灾难频仍》的诗中,诗人的忧思几乎到了愤激难抑的程度,“我不愿说出灾难频仍的根源/说了也是白说,族类们不信/人类把杀盗淫妄演绎到极致/吃喝玩乐无度挥霍,恶念顿生/海陆空的众生没有藏身之处/众多鸟兽绝迹,连蛆虫也不敢张望/田野旖旎的风光,低头昏睡/瓜果蔬菜,鸡鸭鱼羊,超市的食品……/几乎每一样东西都埋伏夺命的贼寇/每一样精美的包装都摇曳诱惑的陷阱”,人类的诸多恶行,严重破坏了自己的生态,这是天象示警,现实生存的危机已到了必须正视的地步了。诗人大声疾呼、痛心疾首,提醒人们必须正视危机,而且已经到了必须悬崖勒马的时候了。
包容冰的诗作始终秉持一颗坚执之心,在自我的感悟之中做了多少耳提面命,一派虔诚可谓苦心孤诣。《感觉》一诗表达了一种深切的用世之思,“那是我内心的慈悲由衷地再现”,与范仲淹的先天之忧有异曲同工之妙:
偶尔有一种年轻时的感觉
青草的气息,土地犁开的韵味
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氛围
徐徐洇染,如醉如痴。却瞬间消弭
无边的回忆使我深感悲切,却
贫穷与潦倒并没有扼杀奋进的信念
我仿佛预感生命的斑斓
超越世间的卑俗和龌龊,将升华为
一种高迈的信念,引领群蒙
走出布满泥沼的险滩
诗人以“青草-土地”的嗅觉意象开启记忆的甬道,“徐徐洇染”的视觉通感使抽象氛围具象化,“瞬间消弭”的顿挫形成时空错位的张力。“泥沼”的生存隐喻,在“贫穷与斑斓”的悖论中展开生命辩证:物质困顿与精神升华构成垂直对抗的诗性结构。“高迈的信念”以庄重的古典语汇突围现代性困境,以“引领群蒙”的启蒙之思,把个人记忆升华为集体救赎的高度。田园牧歌与生存困境的情境对峙,完成了个体经验向形而上哲思的跃升,展现出新诗话语在传统意境与现代意识间的精妙平衡。诗人的“感觉”既有对人生现实的某种失落,但又“预感生命的斑斓”,时时深怀“高迈的信念”,把救赎的精神作为一个诗人的信仰和使命。
5
从人学的角度看,佛学即是人学,人与世界对应,一切的“学”都需要求得和谐共生的状态。当年佛教从远方的印度传过来,能被中国人接受,能够立足,并且发扬光大,其实就是找到了人学的切入点,人性与佛心,构成了诗意的独特又从容的视角。诗与“佛”的关系大致可分为两类:一是诗中含有佛性,比如说禅诗,唐诗宋词中不乏其例,现代诗中许多诗人也追求诗的禅意;二是佛教中人写诗,身在佛门,心系佛典,有许多宗教的因素总是念念不忘,有时也把佛心直接转化为诗意,像包容冰这样被称为佛教诗人的即是明显的代表。
当然,诗意与佛心不是非此即彼,二者常常是兼而有之,由佛学的思想入诗,这应该是诗的常态。文学和佛学是融会的,而不是矛盾的,佛学也是人情人性的一种境界,从这个意义上讲,佛学就是人学,走向文明目标的宗教精神融入文学和诗性之中,构成了人学的丰富多彩。包容冰的诗情感充沛,是有温度的诗,涉及社会层级的方方面面,不是封闭内心,不是消极避世,而是积极地面对现实,以温润、善良的心态拥抱世界和人生。
《驿路向西》所收的诗作,应是真正“为人生”的诗,有写人生或生活境遇的诗,有写亲情关系如生老病死的诗,有写山川风物以及行旅游踪的诗,有写祭祀怀旧或历史遗迹的诗,而他的多数诗作都充盈着佛教的精神理念,他在诗中甚至直陈佛教的教义,他以诗的创造来传播佛学思想,从他的诗中,我们看到佛教精神的清晰理路,这也是包容冰作为佛教诗人与其他诗人的区别所在。
包容冰的亲情诗是他诗歌作品中很有特色的一部分,无论是父母亲情,或是其他亲人的亲情关系,都能在绵长的意蕴中表达一种挚爱与温暖,传达出人生悲悯与爱的真谛。诗人笔下怀念母亲、父亲的诗篇数量不少,情意自是深重,比如《祭母辞》《父亲五周年祭》《母亲二周年祭》《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是父亲的活期存折》等篇,还有涉及其他亲人如《写给二叔》《梦中的外婆》《怀念祖母》等篇。除了亲情的抒写,诗人特别注重佛学思想观念的表达,尤其对于生死观、超脱往生、佛缘净土诸多与佛教有关的内容进行了诗意化的创造,把诗与宗教融为一体。
以《祭母辞》为例,这既是一首情怀深广的亲情诗,又是深具佛学底蕴的佛教诗,人情与佛性化而为诗,情感起伏,一唱三叹:
又见腊月,一年苍茫的时光
像黄金碎落尘埃。鸟鸣繁华似锦
我捡起云卷云舒的惊喜与悲哀
慰藉孤独的灵魂。常常自觉不自觉地想起
童年的饥馑,岁月那样烂漫
如同母亲讲过的故事,咸涩的泪水滋养
生儿育女的艰难
那个寒风刺骨的日子,滴水成冰
圣号阵阵,众多居士彻夜未眠
来送你,母亲——
你总算放下难以割舍的牵挂
一个人独自上路,未见回眸
没有留下半句遗言
走向不可思议的深远
《祭母辞》写得平和但又情真意切,诗意浓郁,极具感染力。意象营造,渲染氛围,“又见腊月,一年苍茫的时光/像黄金碎落尘埃”,将时光比作碎落尘埃的黄金,既点明时间,又营造出一种珍贵美好却又无奈流逝的氛围,奠定了全诗略带哀伤的基调。“鸟鸣繁华似锦”以美景衬哀情,繁华的鸟鸣更凸显出诗人内心的孤独与对往昔的追思。
诗人形象地写出其在岁月中经历的复杂情感,通过回忆童年饥馑,展现母亲生儿育女的艰难,这种情感真挚而深沉,将对母亲的感恩与怀念融入对往昔岁月的追思中。诗的场景描绘,具有很强的画面感,“那个寒风刺骨的日子,滴水成冰/圣号阵阵,众多居士彻夜未眠/来送你,母亲——”,诗人描绘了母亲离世时的场景,恶劣的天气与肃穆的临终关怀场景相融合,强化了悲痛氛围,让人如临其境。“一个人独自上路,未见回眸/没有留下半句遗言”,简洁的语言勾勒出母亲离去的决然,将诗人面对母亲离世的不舍与悲痛推向高潮。既写出了亲情的深重之思,又以真切的写实场景烘托了浓重的宗教氛围。诗的结尾这样写道:
又见腊月,冬天无雪
跟去年相比,犹如二月般温暖
令人多么担忧。腊月初十是你归西的日子
母亲,这一天我们回到乡下为你祭奠
一群居士继续念着圣号,给你增加往生的品位
谁曾想,你的身旁又添新土
二叔于十月二十七撒手人寰
佛国多了一朵荷蕾,世间少了一个凡夫
我的祖坟祥瑞缭绕——
只因有三位
念佛的居士埋在了那里
在包容冰的《祭母辞》结尾,佛教精神以一种独特而深沉的方式融入诗意,展现出别样的魅力与内涵。从意象运用来看,“佛国多了一朵荷蕾,世间少了一个凡夫”,将往生佛国比作荷蕾绽放,“荷蕾”在佛教中象征纯净、美好与新生,也是佛教所说的往生的人“莲花花生”,赋予对死亡超脱尘世的美好希望和神圣感,摒弃了死亡带来的沉重悲伤,转化为灵魂升华的诗意表达,使诗句充满空灵之美。
诗中对居士念圣号、增加往生品位的描写,体现佛教超越生死、往生极乐的观念。这种观念的引入,对亲人离世的缅怀不再局限于世俗的哀伤,而是在宗教信仰的慰藉下,获得心灵的平静与解脱,为诗歌增添了超脱现实的精神深度。将祖坟描绘成“祥瑞缭绕”,因为有三位念佛居士埋葬于此,赋予祖坟神圣庄严氛围,体现佛教对因果、福报的信仰,传达出一种对逝者归宿的乐观态度,让读者感受到佛教精神中对生命终结的独特诠释,这种诠释与诗歌情感紧密相连,使整首诗在悼念的基调中蕴含着安宁祥和。
《祭母辞》通过意象、观念和情感的融合,将佛教精神转化为触动人心的诗意,在表达对亲人思念的同时,给予生命与死亡的哲学思考,丰富了诗歌的层次与内涵 ,展现出佛教精神与诗歌艺术融合的独特审美价值。
6
包容冰有许多诗都是关乎佛学教义的感悟和深度理解,诗人挖掘内心世界、追求人生生命本真的思辨性,内向性的倾向比较明显,这是他诗歌创造的一个特性。包容冰的诗是心性强大的诗,心中有我,主体性的支撑强化了诗的个性精神。清代诗论家朱庭珍说:“夫所谓诗中有我者,不依傍前人门户,不模仿前人形似,抒写性情,绝无成见,称心而言,自鸣其天。”(《筱园诗话》)诗中有我,是诗人自由心性得以彰显的一种方式,以创造为核心,不受挂碍,“称心而言”,方可浑然天成。包容冰的诗虽写的是茫茫的内心世界,但是并不晦暗,明亮的内心,明朗的诗意,勾勒出一幅幅主体精神盎然的画图,有“我”的引领,行走其间,领略诗人心中富有生机与活力的咏叹。犹如《等待远方的消息》自如地抒写性情,体现了充分的主体性特色:
多年养成这样的习惯
告别昨日,在新的一天
我就希望有好的消息破门而入
带来慰藉和温暖。家书
抵万金的时代,一去不复返
绿梦的情书在上世纪八十年代
完成了沟通爱情的使命
我仿佛孤家寡人,不再为谁
献出温情绵绵的泪水
通讯的便捷,人类的感情越来越
变得寡淡,失去应有的重量
科技迅猛发展的双刃剑
剜空了人类繁衍生息的家园
灾难频仍。我的思虑也许显得多余
在这娱乐至死的年代
何不潇洒走一回
诗中的“我”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与时代、情感等紧密相连,通过“我”的视角、感受和思考,展现了丰富的主体性特色,使诗歌具有独特的艺术感染力和思想深度。
“我”既有着鲜明的情感诉求,又有对时代变迁的主体性观照,“希望有好的消息破门而入/带来慰藉和温暖”,展现出“我”对温暖与慰藉的渴望。“不再为谁献出温情绵绵的泪水”则体现出“我”在情感上的一种封闭或感慨,凸显了“我”作为情感体验核心的主体性,让读者能强烈感受到“我”的情感变化和内心世界。“通讯的便捷,人类的感情越来越/变得寡淡,失去应有的重量”,通过“我”的视角,表达了对现代科技发展带来负面影响的忧虑。“我”将个人的感受与对时代的观察相融合,以“我”的思考来映照时代问题,使“我”成为时代反思的主体,赋予了诗歌更深层次的社会意义。
诗中的“我”有一种孤独感,如“我仿佛孤家寡人”,强调了“我”在现代社会中的个体存在状态。“我”在面对时代变迁、情感变化等情况时,展现出独立的自我意识,既意识到自身与外界的关系变化,又坚守着自己的思考和感受,凸显了“我”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主体性,使诗歌具有浓厚的个人化色彩。
包容冰诗中有“我”,当然不是自我小情感的抚摸,而是敞开胸襟,关注天下苍生,关注人生世界,积极地介入时代和社会,他的很多诗篇都闪耀着现实生活的斑斓色彩。比如献给建国七十周年的颂诗《祖国啊,祖国》、比如《走过南海》把社会和时代的变迁写得大气磅礴、酣畅淋漓。
祖国啊,祖国
在您七十华诞普天同庆之时
我把故乡扛在肩上流浪
困了累了在您的掌心安眠
“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不能没有灵魂”
我以诗歌自救的方式给自己招魂
我信仰众生平等、万物皆有灵性的圣训
我在古圣先贤的教诲里洁身自好
自度度他,在一滴露水里发现天堂
在一朵荷花里仰望天堂
——《祖国啊,祖国》
在祖国七十华诞普天同庆这个宏大背景下,诗人虽处于流浪状态,却将故乡扛在肩上,“故乡”在此象征着祖国的一部分,表明诗人即便漂泊,也心系祖国,个人命运与国家命运紧密相连,体现出对祖国深沉的热爱和归属感 ,超越了个人的小天地,将自身融入到国家的大集体中。
诗人秉持“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不能没有灵魂”的理念,以诗歌自救和招魂,这不仅是对自我精神世界的拯救,更是以文学为载体,承担起对国家和民族精神建设的责任。“我信仰众生平等、万物皆有灵性的圣训”“在古圣先贤的教诲里洁身自好,自度度他” ,体现出诗人超越个人私欲,追求更高精神境界,关怀众生,展现出心怀天下的大我情怀。
在艺术表现上,诗人注重意象的营造,“一滴露水”“一朵荷花”都是生活中微小的事物,然而诗人却能“在一滴露水里发现天堂/在一朵荷花里仰望天堂”,通过对这些微小事物的细致观察和深刻感悟,以小见大,展现出对宇宙、生命、精神世界等宏大主题的思考,从微观世界折射出宏观的哲学精神内涵。
把个人经历与时代的大境界联系起来,诗人讲述自己流浪时把故乡扛在肩上、以诗歌自救招魂等个人经历,从个体的漂泊与精神探索,反映出在时代发展进程中,整个民族对精神家园的追寻和坚守,用个体的故事映射出民族和国家在特定时期的精神状态与追求 ,使诗歌具有更广泛的社会意义和深厚的思想底蕴。
7
读《驿路向西》,我强烈地感受到诗人包容冰佛学境界深厚鸿远,他在特殊的域界里闯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作为诗人,包容冰具有包括佛学在内的深厚的文化修养,加之多年的艺术磨洗,极大地激活了他的诗意情怀,遂有“三年得诗五百”的煌煌巨制。但包容冰的诗肯定还不是引领新潮的诗,不是怪力乱神的诗,他站在传统的基点之上而力求创新,真诚地抒写心性,做到了我手写我心。
坚守传统、忠于良知的诗人是值得敬重的。
在《诗人笔记》中,法国诗人保尔·瓦雷里这样说过:“你不可追求标新立异,尤其是在我们的时代;因为任何标新立异都要强化目的,过分急于通过雕虫小技的方式来炫示自己,结果是早上的独创当天晚上就被复制;而且在早上越是触目和新奇,当天晚上就会由于效果的重复而益发触目,令人难以忍受——无论是旧的还是新的。”瓦雷里说这话已经过去一百多年了,人间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他所做的警告却没有过时。过于标新立异所追求的快速回报而背离基于传统底蕴的写作,迟早是要陷入被模仿的泥潭之中的。
包容冰重视诗歌的抒情特性,他的诗大多是情境交汇,虚实相生,有很强的可读性。比如一些咏怀行吟的诗总能给人带来新意,像游览成都的一些诗作《宽窄巷子》《文殊院》《武侯祠怀古》《杜甫草堂》《成都市红星路二段85号》等诗作都写得扎实,读来没有虚浮之感。
《杜甫草堂》先写诗人老杜当年贫困的生活情状,写“我”的心情,“你的茅庐空空如也/正好安放我的孤独”,写茅屋为秋风所破,写诗人在困境中仍是忧思天下。诗的结尾两节笔锋一转写出了新意,写出了自己的独特感受:
黄昏降临,我本想
在你的草庵借住一宿
尝尝你受冻漂泊的滋味
谁料,蓝制服的工作人员和颜劝阻
这里不是游客寄宿的地方——
诗史堂飞出一只小鸟
似乎专为我啼鸣
走过花径来到梅园,留影
也没有忘记,在浣花祠
和冀国夫人告别
她像一位菩萨
仿佛早已修成正果
诗人没有仅停留在对杜甫生平及诗歌的常规缅怀,而是通过自身的游览经历,将古代诗人的困境与现代游览场景并置。如诗中先描述杜甫当年茅庐为秋风所破的困苦,再写自己想在草庵借住一宿,体验杜甫受冻漂泊滋味,却被现代蓝制服工作人员劝阻,形成强烈的古今时空反差,让读者从这种对比中,更深刻地感受到时代变迁对人们感知历史的影响。诗人渴望借住草庵来亲身体味杜甫的艰辛,这种想要深度共情古人的想法别具一格。这一行为不仅体现出诗人对杜甫深切的理解与敬重,更展现出其试图跨越时空界限,与历史人物建立精神连接的强烈愿望,使情感表达超越了一般游览诗的感慨,显得真挚且独特。
诗中自然与人文意象的交融感悟,使诗意的境界得以更大的敞开,在诗史堂飞出小鸟为其啼鸣、在梅园留影以及在浣花祠与冀国夫人告别的描写中,诗人将自然景象的“小鸟啼鸣”与人文古迹的诗史堂、浣花祠等巧妙融合。将冀国夫人比作菩萨,认为她仿佛早已修成正果,赋予了历史人物一种超脱的精神内涵,表达出诗人在游览过程中对历史、文化、精神等多层面的独特感悟,极大地丰富了诗歌的意境与内涵 。
包容冰的诗写得从容自在,明白如话,没有过多的缠绕与雕饰,即如潺潺清泉从心灵流出,虽有曲折但无阻塞,自然抒写,有情味有意蕴。读来有足够的空间格局,无论长短,都能收放自如,给人以自然安适的感觉。写文殊院的诗,写红星路的诗,都是流淌出来的,没有雕琢、造作的痕迹。我喜欢像《大峪沟》这样的诗,一字一行,写得特别舒展,自然人生融会贯通,他人与“我”,穿凿种种事端,把一场诗会写得生动,写出了人世经历的沧桑意味。诗中这样写道:
此刻,我坐在大峪沟
一块平坦的草甸上写诗
好多鲜花都是从牛粪上盛开
妆点静默的山峪
一群文墨骚客
浩浩荡荡来到这里
打开大包小包——
水果,肉食,酒瓶
还有澎湃的诗情和欢声笑语
酒肉们一边笑我,一边腾挪
笑我不谙世事,怎的成了
仿佛不合群的另类。憨憨地傻笑
笑得大山神经发麻,笑得
偷窥我的女子,感到难言的羞涩
诗人描写坐在大峪沟草甸写诗,看到鲜花从牛粪上盛开,文墨骚客带着酒肉、诗情和欢声笑语浩浩荡荡而来,不加雕琢地呈现了一场诗会,营造了真实生动的生活场景,使读者如临其境,能真切感受到现场的氛围,增强了诗歌的画面感和可读性。以直白的语言展现酒肉“笑我不谙世事”,自己“憨憨地傻笑”,这种自然的描写让“我”和众人的形象跃然纸上,将“我”的独特与他人的反应真实刻画,使人物个性鲜明,充满生活气息。
抒发真挚浓烈的情感,自然率性的笔触毫无保留地抒发了诗人在场景中的感受,比如“我”被笑后的憨态,真实地表达出“我”在诗会中的心境,拉近了与读者的距离,让读者能深切体会到诗人的情感,使诗歌更具感染力。这样的诗可以引发深刻生活思考,从鲜花与牛粪的自然景象,到诗会中人与人间的互动,自然率性的描写蕴含着对生活的思考,看似随意的场景,背后是对生活本真、世事百态、人际交往的感悟,以轻松的笔触引发读者对生活哲理的思索 。
在《驿路向西》的写作中,包容冰充分展现了诗歌创作上的雄心大志,如此执着进取的姿态,是值得弘扬、称道的。作为佛教中人,能以超脱的心境迷恋于诗歌创作,他的努力是十分可贵的。古人云“诗者,天地之心”,诗人为诗,就是要把天地万物乃至个体的生命融入到诗中,才能“我有我之精神结构,我有我之意境寄托”(朱庭珍语),才能驭风云于心象之中,才能写出凛然超然之诗来。
敞开襟抱,朝着向善向美的目标,诗人包容冰还有很远的路要走。诗的时代引领,心中的佛光普照,诗人自会心境大开。相信诗人深远的悲悯之心,将使他的人生境遇更加美好,在度己度人的路上携诗前行,驿路向西,现实和未来一定都是光明和坦途。在诗歌精致化的道路上,包容冰将继续打磨、提炼,心性创造的远方会更加美好。
2025年2月17日于威海南海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