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妹子与花篮
 
在她的想象中
城市像一个花篮
 
真的，她提着自己编织的竹篮
上城了，用乡下的富裕
来买城市的繁华
来买城市呈给乡下的见识
 
城市，这只花篮
太大太密
大得能装下所有民间故事和乡里的宁静
密得用老祖母纳鞋底的线
也穿不进一个针眼
 
她上了一次城
朦朦胧胧地觉得
大花篮
还是不如自家的小竹篮
精巧、实用而又熟悉
 
1983年9月14日
（原载《芙蓉》1984年第2期）
 
寡妇的月，升起来
 
中秋夜
寡妇的月，升起来
寡妇的月不香不甜
不能当月饼
不香，也要升起
不甜，了要升起
 
不升起的月
圆满的，是画在纸上的烧饼
残缺的，是弃在地上的镰刀
寡妇的月
孤零零，也要升起
去照亮她男人留下的孤寂
去照亮好曾经有过的
香甜的恩爱、明亮的初恋
 
寡妇的月，升起来
有一片云彩飘过来
那是她男人的衣襟么
男人的衣襟里兜满了相思泪
如日光之水
寡妇的月，升起来
有一把星星撒过来
那是好男人的眼睛么
男人的眼睛里长满了相思树
如月桂之枝
 
寡妇的月，升起来
每夜每夜升起思念的潮汐
那一面波光粼粼
那一面粼粼波光
寡妇的月
升起来像一面猎猎的旗
降下来像一张柔柔的帆
 
1984年9月10日
（原载《文学青年》1985年第8期，内蒙古《诗选刊》1985年第9期转载）
 
对熟了的歌
 
男人和女人
对熟了一支歌
便在一起生活
他们还把对熟了的歌
喂给孩子
 
对熟了的歌
在男人的嘴里变成了伐木歌
在女人的嘴里变在了摇篮曲
伐木歌在深山里传来
摇篮曲在屋子里回旋
 
孩子长大了
便把伐木歌和摇篮曲
还原成一支歌
再与另一个长大了的孩子
慢慢地对熟
 
1984年11月27日
（原载《中国青年报》1985年2月3日）
 
窑工
 
木桶摇摇晃晃
吊进黑洞去
没有一丝阳光愿意尾随
 
窑工的声音
顺着摇轮的绳索爬上来
苍白而黝黑
 
没日没夜的锄头
拚命与煤层对话
没有时间生锈
 
1987年5月28日
（原载《人民日报》1987年12月9日）
 
一蔸白菜在刀锋下说
 
切完我
你就会感到我无比的忠诚
我甚至泄露了泥土的地址
我的兄弟都有一个邮政编码
在我们收到汗水之后
我们的一生就终结了
 
与光洁的菜刀融为一体
菜刀就像我自己的手
最后试一试体温
在离开泥土和农夫的时候
我唯一的机会
就是顺着刀锋的一道寒光
回家去
 
1990年1月10日
（原载《中国青年报》1990年11月25日）
 
两栖人
 
站在农田之上
我是一个早熟品种
站在城市之中
我很有可能大器晚成
 
行人如织
阳光只能在街面上撒下细纱
为什么在我叹气的时候
稻杆正好在大面积的普照之下
自信地扬花呢
 
站在村庄与城市的关节处
我很可能腹背受敌
其要害正是
流动城市血液
却传出村庄声音的
那枚双重间谍的心脏
 
1990年2月14日
（原载《飞天》1990年第12期）
 
歌咏青山
 
我拽不动那一带黛绿
那一带只属于它自己
只属于它的深邃与挺拔
它绿得好深、好苦、好空寂
就像一位出色的钢琴师
独自弹奏一曲高山流水，一曲日出日落
只让飞鸟啄食了旷世的声音
 
其实这样很好
粗糙的树皮一层又一层
更新了外表
百岁老人在树心渐渐圆寂
然后，引发整棵树的崩溃
空气不稠不稀
正好供养森林的家族
留足口粮之后，沿着它的脉络
其他的液体一律输送出去
这样真的很好
 
我不想拽动那一带黛绿
只是远远地眺望
站在城市的楼顶
我看见，从它的怀抱
一颗陌生的星代替跋涉一日的太阳升了起来
 
（原载《湖南日报》1994年6月23日）
 
老渔民
 
终于不知道
海是什么样子了
好像一辈子没见过海
 
只看得见两样东西
一是埋得很深很深的淡水
一是粒粒苦盐
 
（原载《诗歌报月刊》1997年第6期）
 
明亮的鸟
 
一点一点
这微微生风的光芒
向我靠拢
 
浮躁的流云远逝
心中的天空
廓清得可以居住成千上万的承诺
我的朋友，飞翔的客人
把天空的足迹纷纷散下
如同那些被更换的羽毛以及昨天的雨点
 
这只鸟，太阳的极小的一部分
背着隐匿的太阳
向我飞来
这种闪闪烁烁的逼近
已把我灰暗的心情驱逐
比庭院中的扫帚还要强烈
 
一点一点地盛开的光芒
这无味的芳香
比芳香本身更为诱人
我属于那种展不开翅膀的一类
离地三尺，便有万丈深渊之感
踏着这方贫瘠，那方繁华
总会有泥土的气味
从脚底升起，在体内川流不息
而这只鸟，准时来临
扑闪着周身的精华
为我，挥霍了一点一点的热能
 
这只鸟，这只母亲般的慈祥的鸟
停泊在我的掌风之内
我的双手早就松开了一些攫取的念头
只是空空地，迎接这只纯洁的鸟
 
它不仅仅属于我
它在耗尽辉煌、周身漆黑之时
会一点一点地收集人间的亮色与关怀
重新闪烁，愉快地离我而去
并在某一时刻，向你飞来
 
（原载《诗刊》1998年第12期）
 
菊花的印章
 
故乡瘦了
父亲瘦了
野菊花开了
我的泪落了
 
这么多印章
摆在冬天的风中
我不知道选择哪一枚
盖上，为父亲的生命
签发继续通行的指令
 
恍惚间，为什么野菊花
也像一盏油灯一样摇晃
为什么落泪之时
野菊花失去了所有的颜色
坚忍的父亲，念叨着我的名字
一丝丝微弱的笑容
犹如夹缝里不肯倒伏的小草
 
屋外的阳光很盛
野菊花一步一步失真
空旷的田野，送走了所有的粮食
我的父亲，两手空空
 
我听见了泪水掉在键盘上的声音
这种声音，已经被野菊花保存
从长沙到宁乡
从宁乡到长沙
悲痛进行了长途接力
 
我已经下令，野菊花
替我好好地监督寒冷
别让冬天轻易带走
我亲爱的父亲
 
2016年11月10日
（原载《绿风》2017年第4期）
 
挖藕人
 
洞庭湖，烟波浩渺处
看不见这些藕，这些挖藕人
像看不见自己的根
看不见自己的血脉
 
望着良辰美景，抒情的诗人很多
犹如起落的水鸟
在天空，划着绝妙的抛物线
这些挖藕人，在水中
像围着一盆炭火一样
围着新鲜的湖藕
 
如果下雪，如果寒冬提前到来
如果候鸟也感应了生活的节奏
他们必须挖，像麻雀寻觅最后一粒粮食
挖，挖，挖
从冰冷的泥水中，取火
 
 2017年5月3日
（原载《长安》诗刊2019年第3卷）
 
风炮工
 
你见过的尘世，不是尘世
你见过的铜像，不是铜像
你见过的白发，不是白发
你见过的沉默，不是沉默
这个才是，这些才是
 
没有眼泪可以流出
没有时间流出眼泪
眼泪只能洗刷出
一道一道细长的溪流
 
在坚硬的岩石上
在坚硬的背脊上
给自己打孔
一群尘世中的汉子
被苦难的生活
倒逼出了，一指禅功
 
 2017年5月4日
（原载《华西都市报》2019年12月29日）
 
登九嶷山，仰望三分石
 
趁天晴，登上九嶷山
仰望三分石，坐三个小时
想三个问题
 
舜帝举起三个手指
指点江山，飞瀑分成岿水潇水沱水
舜帝抬起三个脚趾
千秋万代，数不清的三足鼎立
舜帝亮出三个锦囊
一个药囊，一个香囊，一个计囊
 
2018年10月19日
（原载《湖南文学》2019年第10期）
 
巴茅花
 
在湘西，在乌龙山一带
一群少年老成的土著
牛逼哄哄地
指着一头白发说:
这不是熬出来的
也不是愁出来的
 
逍遥着呢
一晃，就白了
再一晃，白也掉了
 
秃顶了
顶天立地了
 
也好，更好
早掉，早投胎
就地投胎
又是，一群翩翩少年
 
2018年11月27日
（原载《湖南日报》2022年7月15日）
 
桃花树下，鸡啄春
 
我深信
最后一名刀斧手
被冻在路上，上不了山
那道刀光，生锈了
 
所以，桃花未被封口
按时开腔了
 
装腔作势的人
也没有一个上得山来
他们被自己的架势所阻止
所以，桃花
自如地盘在了头上
 
桃花树下
还有一些鸡
很像老家的那一群
我也深信，它们啄春之后
会耐心地等待
在收割的稻田里
寻觅口粮
 
2019年3月3日
（原载《大河诗歌》2024年第6期）
 
野生胡杨
 
自称老朽的人
在你的面前，不过是三岁小孩
瞧瞧你，活成什么样子了
还掏心掏肺地
守候在荒漠之上
 
你是骆驼的间谍吗
从动物界混进植物界
忍耐空寂与苦难
你是人类的卧底吗
像欧阳、上官、司马、诸葛、独孤那样的复姓
要以胡杨名世
 
野生，野蛮地生长
活出了空前的悲壮
活出了绝然的气度
不会呼天抢地
也不会万念俱灰
 
2019年5月20日
（原载《文艺生活》2023年第10期中旬刊）
 
云海
 
山野的云，才是云
山野的云，才是匠心独具的布局谋篇
 
当一个人
被云淹没
是什么样的滋味
 
被云淹没到脚背
这个人，是脚夫
被云淹没到腰间
这个人，是更夫
被云淹没到脖子
这个人，是车夫
被云淹没到头顶
这个人，是丈夫
 
云啊，淹没时空
还会一次一次吐故纳新
远方若隐若现
那是故乡
也是异乡
 
2019年1月12日
（原载《湖南日报》2024年3月1日）
 
插柳村
 
一个人说，插一根柳条，
会活。
便插了一根柳条，活了。
 
一群人说，插一排柳条，
会活。
便插了一排柳条，活了。
 
这些逃难的人，
逃进了闭塞的深山，
把自己插了进去，
都活了。
 
人与柳，
是土命，也是水命。
 
2020年7月31日
（原载《湖南文学》2021年增刊）

凉薯的智慧

这是一块忘了吃掉的凉薯，
居然长出了根须和三根线条。
 
一根线条，向上，很短。
两根线条，左右开弓，很长。
不经意之间，左右开弓的线条，
纠缠在了一起。
悬空，有一种平衡，
有一种互相支持的力量。
 
普通的凉薯，多么像艰辛的苍生，
在困顿的时段，长成了艺术品。
 
2021年8月3日
（原载《诗歌月刊》2022年第8期）
 
给父亲与大哥点烟
 
父亲与大哥，一间大屋，睡两张床，
在后山菜地里。
 
我上山看一看，
点两根烟。
他们戒烟好久了。
戒烟后，又加上闻不到烟气的几年。
 
两根烟，越燃越短。
插在泥土里的烟蒂，
被白色的烟灰覆盖。
像两只白内障的眼睛，望天。
 
2024年9月3日
（原载《湖南日报》2025年1月21日）
  出版年谱
 
《重返家园》（诗集），广西民族出版社1990年10月
《两栖人》（诗集）（与江堤合著），安徽文艺出版社1991年3月
《文艺湘军百家文库·诗歌方阵·江堤、彭国梁、陈惠芳卷》，湖南文艺出版社2000年9月
《场外任意球》（体育评论集），远方出版社2000年12月
《九章先生》（诗集），四川民族出版社2019年11月
《长沙诗歌地图》（诗集），湖南文艺出版社2020年10月
《世纪末的田园——青年新乡土诗群诗选（1987-1992）》（江堤、陈惠芳、彭国梁主编），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10月
《新乡土诗派作品选（1987-1998）》（江堤、彭国梁、陈惠芳主编），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年6月
  发表年谱（1984年-2024年部分）
 
《新媳妇》（外一首）《芙蓉》1984年第2期
《曾经有过那样的童年》（三首）《星星》1984年第8期
《对熟了的歌》《中国青年报》1985年2月3日
《雨的七月》《青年作家》1985年第2期
《女人的思念》（组诗）《绿风》1985年第4期
《江南村》（组诗）《南方文学》1985年第7期
《诗二首》《诗林》1985年第4期
《寡妇的月，升起来》（外一首）《文学青年》1985年第8期
《我们的班主任》（组诗）《诗刊》1985年第10期
《老猎人的遗产》（外一首）《萌芽》1985年第11期
《我的心情》（外一首）《诗歌报》1985年11月21日
《守岁》《诗神》1985年第6期
《河岸》（外一首）《诗人》1985年第12期
《读信》《当代诗歌》1986年第1期
《眼睛》《诗潮》1986年第1期
《猫耳洞的信》《解放军文艺》1986年第2期
《岁月之河》《草原》1987年第2期
《江南》（组诗）《中国青年报》1987年3月1日
《雪国》《芳草》1987年第3期
《我的小天使》（外二首）《北方文学》1987年第4期
《摇动圆滚滚的日子》《青春》1987年第6期
《相思果》（外一首）《当代诗歌》1987年第8期
《千里之外》（外一首）《飞天》1987年第9期
《果然》（外二首）《青海湖》1987年第10期
《船形》《诗刊》1987年第10期
《窑工》《人民日报》1987年12月9日
《雕根者》《湖南文学》1988年第2期
《湘南行》《芙蓉》1988年第3期
《大瀑布》《科学诗刊》1989年第1期
《乡村风俗画》（组诗）《中国青年报》1989年7月22日
《新乡土世界》（三首）《星星》1990年第3期
《南方山脉》《十月》1990年第5期
《新乡土世界》《湖南文学》1990年第11期
《乡土世界》（二首）《诗刊》1992年第9期
《湘江水》《诗歌报月刊》1993年第2期
《湘西态势》《星星》1993年第10期
《行进着的乡村》（组诗）《诗刊》1993年第12期
《河流就是河流》《湖南日报》1994年1月6日
《黄河的走向》《星星》1994年第9期
《飞离地面》《湖南日报》1994年9月29日
《这样的秋天》《湖南文学》1995年第4期
《马要从宣纸上下来》《芙蓉》1995年第3期
《纸上的村庄》（组诗）《萌芽》1995年第5期
《这样的春天》《诗神》1996年第1期
《钢铁长征》《人民日报》1996年10月25日
《火鸟》（外一首）《理论与创作》1996年第6期
《君山观鸟》《湖南日报》1996年11月20日
《真实与荒诞》（组诗）《诗刊》1997年第12期
《明亮的鸟》《诗刊》1998年第12期
《奔腾的爱情》（长诗）《新闻天地》2005年第7期
《湘》《创作与评论》2012年第7期
《陈惠芳的诗》（4首）《诗歌月刊》2012年第7期
《长沙诗歌地图》（组诗）《创作与评论》2014年10月号上半月刊
《里耶》（长诗）《绿风》2014年第6期
《湘资沅澧组曲》《创作与评论》2016年第1期
《候鸟》《星星》2017年3月诗歌原创上旬刊
《芦苇》（外一首）《诗刊》2017年7月上半月刊
《父亲的两个时段》（二首）《绿风》2017年第4期
《太阳九章》（组诗）《创作与评论》2017年10月号上半月刊
《大地之灯》《湖南文学》2017年第12期
《铁匠》（外一首）《青年作家》2018年第4期
《老司城》《诗刊》2018年6月上半月刊
《2018年的雪》（组诗）《湘江文艺》2019年第1期
《我带你们穿越时光》（四首）《中国诗人》2019年第4期
《背影，一百年后转过身来》（组诗）《湖南文学》2019年第10期
《百家姓中，能找到落日》《绿风》2019年第6期
《父亲，躺在一块菜地里》《芙蓉》2019年第6期
《匠人传》（组诗）《华西都市报》2019年12月29日
《诗二首》《诗选刊》2020年第9期
《古意潇湘》（组诗）《湘江文艺》2020年第5期
《匠人传》（组诗）《中国诗人》2020年第6期
《母亲的秋天》《湖南日报》2021年1月8日
《父亲在屋外，母亲在屋内》《诗选刊》2021年第6期
《重器》（九章）《湖南日报》2021年11月19日
《绥宁九章》《湖南文学》2021年增刊
《清溪村》《诗刊》2022年4月上半月刊
《潇湘胜迹》（组诗）《华西都市报》2022年4月21日
《搬不动的石头》（外三首）《上海诗人》2022年第2期
《湘西拾零》（组诗）《湖南日报》2022年7月15日
《与母亲一起读祭母文》《文艺生活》2022年6月下旬刊
《张家界组曲》《湖南文学》2022年增刊
《湘南散页》（组诗）《湘江文艺》2023年第3期
《雪峰山》《诗刊》2023年第17期
《银子岩》（组诗）《文艺生活》2023年10月中旬刊
《云海》（组诗）《湖南日报》2024年3月1日
《桃花树下，鸡啄春》（组诗）《大河诗歌》2024年第6期
  获奖年谱
 
《江南村》（组诗），《南方文学》优秀作品奖（1985年）
《飞离地面》，《诗刊》全国朗诵诗佳作奖（1994年）
《钢铁长征》，《人民日报》诗歌征文三等奖（1996年）
第12届湖南省青年文学奖（1996年）
《湘资沅澧组曲》（组诗），首届张家界国际旅游诗歌奖优秀旅游诗歌组诗奖（2018年）
第28届中国新闻奖一等奖（2018年）
《2018年的雪》（组诗），鲁黎诗歌奖二等奖（2019年）
第7届栗山诗会中国诗人奖（202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