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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和文学的永久在场
——读李开红《洮河夜话》随想记


  导读:当代诗人、文学评论家呼岩鸾作品选。

  我的名字呼岩鸾是没有什么含金量的,但我的文本却充满了诚实。我诚实地翻开李开红的散文集《洮河夜话》,一页一页一字一字一句一句一段一段一篇一篇,读完了深思了这部文集的二十四篇散文,才有底气很诚实地说:思想与艺术相结合的特色为据判断,集中多篇散文代表了岷县和甘肃省的散文水平,几篇散文达到了全国散文的一流水平。国内千百位散文大家,像十万大山一样锁守着自己的文学领地,可有谁能写出《1960年的一张牛皮》《鸡脖村的豆选事件》《浪漫回忆八娘集市那些温暖的旧时光》《1985年的一桩盗窃案》等篇?点将一番,看来也只有李开红能写出来了。

  因为李开红在岷县生活的现场,又在当代文学的现场。

  当然,集中还有几篇散文,需要思想的严肃整合和艺术的加持开光。

  李开红发誓,一生都不离开岷县,那么他的生活在场目标明确,他一生的生活现场也就是岷县了。李开红又自省,写作“是他继续苟活的理由”,那么文学也是他的在场目标和生命现场了。在场者的现场,是生长文学的沃土。

  我1960年代初期,分配来甘肃工作,即与农村结缘,除不间断地下乡短期工作外,在高台县六坝公社、张掖县明永公社的各一个村庄、临潭县羊沙公社的一个村庄,红堡子公社的两个村庄,共在五个村庄里,均工作了一直两年,和甘肃农民生活在一起。我多么希望在天天见面非常熟悉的农民娃娃中,出一两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啊——我给他们好几个都起了励志成才的学名。但贫穷的物质与贫穷的文化不能给他们提供成长的营养,长大了能混个肚儿圆就算有出息的了,我并不感到绝望,只是异常悲怆。生活本应如此。

  想不到在偏僻的西北岷县北北路,西江镇铁池村王铁咀自然村,土生土长地冒出了一个乡土作家李开红,写小说,写散文,写诗,出文集,编著名的《岷州文学》一个栏目,获各种文学奖……站在文学队伍里他不比别人矮,他的真身就很高,就是背驼了点,那是被生活压弯的——他为了家庭的生存当了一个小老板,经营中药材生意。他的营生也成全了他的文学。

  这是一个浑身当归黄芪味很浓的作家。前数年间,我读了他的作品,很感动,用心给他写了几篇评论,两人成了文友。虽身隔几千里山河,但灵犀相通一念即达远人心。他称我恩师,实不敢当,人之患好为人师。实际上,我向他学习多有收益。他对生活困境的不屈不挠,对看似百无一用的文学创造的不离不弃,很是鼓舞着我。

  我还同样惊喜地知道,岷县梅川镇马家沟村出了一个诗人包容冰,开创了中国现代白话文自由体佛诗的立身基地。包容冰、李开红和我都是三宝的皈依者,是佛路菩萨行与文路文字行的相向同路人。

  李开红是真心学佛信佛的虔诚佛子,是一个不歇脚的行者,是佛不离口义不离心的弘法者。《蒲麻走笔》,当他得知青时代的女友中年自杀己离人世时,佛情顿生,为其念佛,愿她“蒙佛牵引,早出六道苦海,早达彼岸。”《遇见最美赤脚大夫》中,宣讲佛教“六和敬”:“见和同解,戒和同修,身和同住,口和不争,意和同悦,利和同均。”劝世人六和度世。又表彰贵清山铁牛禅师,走路不穿鞋,走山走水,“为了心中的信仰一往无前。”《拙祭高耀庭诗友》,以念佛祭,以弘扬佛法祭。这是一种最庄严的祭祀。

  因果报应是佛教最重要的法条。《山中奇闻》实录数则报应事件。《平地翻车》,毁佛庙者得翻车骨折恶报。《复活》,助贫弱者得以延长阳寿。《雷殛》,杀人者自戕后遭雷殛毁尸。《放生》,一鱼被放生,游近岸边,跃起向放生者致敬,人心大欢喜大自在。

  近代高僧印光法师,曾表彰甘肃陇西张居士教父母念佛。教父母诸亲念佛学佛的佛风,也被岷县佛门弟子继承。包容冰教父母念佛,教亲友念佛,父母往生已稳坐莲座。李开红教亲人念佛记事和包容冰教亲人念佛写佛诗均可列入佛史中。《清明祭》中,李开红教爷爷念佛,“念佛一声,灭罪恒沙”,爷爷一字一顿地念,病患减轻。李开红教奶奶念佛,奶奶得以放下尘世执念,往生极乐。这位老人是我见过的甘肃农村最美好的农妇。李开红还教弃子之父念佛,得悟往生的人已得人伦之道与佛家之道,皆赖佛子之助。李开红教岳父念佛,“他将我的话听了进去,并牢牢地记在心间”。李开红教妻姐念佛,她“日念圣号三万声,真诚忏悔累生累劫所犯的原罪,硬是从罪恶的泥潭中,鱼跃龙门”,游入莲池,品味莲香莲姿。

  李开红教世人念佛也给世人助念,有佛功得佛果。佛法是不朽的,他的作品也随之不朽了。

  李开红二十四篇散文中,写了一百多位有名有姓有绰号有代称的人物,写了这一百多位人物的几百件有时间、地点与情节的故事。

  在场和现场互为佐证,合力纠结成一条红线,前后及延伸于历史、现实和未来。

  都很岷县——也就是已然岷县化了的。在互联网时代,岷县即中国,中国即世界;返之亦能互换,景、情与思想。

  李开红的人物和故事,有创新之心的学子可写成一篇数十万字的旨在阐释世相的博士论文,必能通过而得博士美称。放到封建社会科举时代,其起落兴衰、治国理政之要,亦可被考生写成五百五十字的八股文,必能中举授官光耀门庭。

  但李开红把他的散文写成了每篇有近两万字的长篇散文。我可以把李开红的长篇散文,定名为“社会批判性的艺术叙事大散文”——批判的,艺术的,叙事的,在三要素中展开。

  1960年代大饥荒时期的一张牛皮,被饥人利用制作营养品逃过了死亡。吹牛者吹大牛皮吹破了天,降下了饿殍无数的大饥荒;不如一张老农般辛劳的犏牛的牛皮。马脖子村的豆选事件,真实地反映了人民对政治民主的强烈追求,但有大用的豆子不能转了基因。1985年的一件盗窃案说小不小说大不大,破不破无关紧要,但引发出的人性冲突与平衡和谐,却不能完全归之于社会腐败道德沉沦。八娘集上的芸芸众生啊,有好人有坏人,有佛走过,有菩萨住守。古城忆昔,当归大戏,大饥荒叫人变兽,兽吃兽人吃人,人都说“饿得受不了”。

  《郜二闲话》《迁移记事》《山中奇闻》《山村贼事》《洮河夜话》……不是普天下的丑事陋事鬼事贼事一应魑魅魍魉都集中到岷县了,而是只有岷县作家李开红作为在场者把现场见闻集中且影射普天下而生动活泼地写出来了。看官万勿误会呀,“请不要对号入座呀”,“本故事纯属虚构”(《不是人》)。因为这些系列散文中大量地蹿跳着骗子、小偷、流氓、赌棍、酒鬼、嫖客、妓女、贪官、奸商……朗朗乾坤中,什么人都想戴顶漂亮的帽子。

  李开红这些社会批判性艺术叙事大散文,堪比《三言二拍》《聊斋志异》《官场现形记》《儒林外史》《海上花列传》……堪不堪比,互相像不像,看官去比比看。

  李开红也写出了一些好干部、好医生、好教师、好艺人、好生意人;写了一些跟佛行走由恶变善的人。汉传佛教的转世灵极通人性,山石树本也能成精通灵,比人还像人。

  有一憾事,拍反腐小电影的“人民作家”被大贪官打翻;后来贪官进狱,而反贪作家仍不得平反。

  李开红叙事目的明确,所指皆能指,能指皆思想。如沙小事郑重掂量,成须弥山重的思想。他的散文实是发动了一场思想的造山运动。

  李开红是一心专注写他的家乡岷县的作家,已写出《遥远的情歌》《过客絮语》《洮河夜话》三部岷县系列作品,其地域性特征非常显明。

  说到李开红,我总想到美国小说家福克纳(1897-1962),这个锅炉工出身而终得诺奖的作家,一心专注写他的家乡美国南方的约克纳帕塔法县风情,形成系列作品,表现雾霾状态下的人性变态的神魔鬼怪。他是一个基督徒,他的作品中传送出《圣经》大卫王的的怒吼:“押沙龙!押沙龙!押沙龙!”

  我还总想到中国小说家赵树理(1906 -1970),这个山西省沁水县的贫农之子,以家乡沁水县作为终生写作的背景气场与主题语言资源,写出了新民主主义环境中的《小二黑结婚》《李家庄的变迁》《李有才板话》等山药蛋系列,得到边区领导人彭德怀将军的赞扬撰文推荐。李有才的快板“哒哒哒”响起来了,号召人民抗日救国,建设民主法治的新社会。

  三位作家都是聚焦家乡一县的特色乡土作家,创造了属于自己特色的乡士文学。

  我觉得李开红应该向这两位文学先贤学习,首先要读他们的书。鲁迅曾坦言,因为读了二百多部外国小说,自己才写出了仍感满意的小说。果戈里的《狂人日记》,只不过是对独裁沙皇嘻皮笑脸;而鲁迅《狂人日记》,则写了中国历史:人吃人,吃到如今;吃完肉体吃精神。

  我把李开红散文定名为“社会批判性的艺术叙事大散文,似乎还应通过文体分类法的形式判断。

  根据传统文体三分法(抒情、叙事、戏剧),李开红大散文应属于叙事。根据外来文体四分法(诗歌、小说、散文、戏剧),李开红大散文应属于散文;这自然是无疑的。

  但近期又盛行文体二分法,文学有虚构作品与非虚构作品。依此标准,李开红大散文则呈现摇摆状态。认定是虚构的,可像是纪实的;认定是非虚构的纪实的,但其中的人物与情节都经过了变形。但不管是虚构还是非虚构,李开红大散文所表现的内容,都是真实可信的,不是粉饰太平骗人耳目面,可称为“问题散文”,可作为信史的材料。他的几篇散文,或许会被人当成小说读,则他的散文又可称为小说化的散文了。不论小说或散文,形式上都是讲故事。

  李开红负担很重,他扛着岷县用岷县写岷县。他是岷县的在场者晨昏不误守候岷县现场。他是岷县山水风雨,良风陋俗,婚丧嫁娶最生动时刻的发现者。他是岷县僧俗民众的代言人,说出他们对经济发展、乡村振兴、教育医疗、修路筑桥、宗教活动、养老送终等或最大或最小民生问题的心愿。他细心地给农民医疗费算了一笔毫不虚假的账,能上达卫生衙门的天厅否?

  所有这一切的种种,构成了李开红作品的内容主题与旨要关键词。

  内容不一定能决定形式,但是可以找到自己的形。李开红给他自己的内容找到最特色的形式。

  首先是语言。李开红用岷县语言写岷县。最古老的岷方言士语和最现代网络流行语混搭,叙事别开生面。最俗的俗语和最雅的雅语,有的从八娘集市讨饭的乞丐嘴里出来,有的从《诗经》《论语》里出来;互相勾肩搭背亲如语言兄弟,被李开红随意役使。“我搞不清人人捧着一部手机,如婴儿捧着一个空奶瓶就是进步?”(《追忆那些互相拜年的故人·舅爷》,只有最有口才的岷县人,才能用岷县土腔发出如此弥天一问。

  李开红善用譬喻已经掌握了岷县式的绝门独技。巧妙诡异得别人想都想不到;看到了又觉得绝对合情合理。譬喻是一种帮助人掌握新知识的工具,用已知打通无知。譬喻又是一种文学工具,无比喻不成诗与散文。最顶尖的科学家和岷县纳纳河边的放牛老汉都用譬喻说自己的大道理小道理。小脚包大娘说:“人是黄沙,政策是风,沙从来都是被风赶着跑,人是犟不过命的。用譬喻说经义的《金刚经》和《圣经》都有类似的譬喻。李开红譬喻好人的形象,“梳了一个刘少奇式的大背头”;譬喻人整洁英爽,“打扮得像干部一样”。李开红形容太阳,称得上是天下第一奇喻:“”太阳像刚刚剖出胸膛的牛心,血淋淋地挂在头顶”。你翻阅《洮河夜话》,会心微笑或敞怀大笑时,一定是看到了动心动情的明喻、隐喻、曲喻、博喻、转喻了。

  李开红给散文修辞学添加了新格式。

  李开红设计情节胆大包天。从现实到历史上下翻越,从历史到现在前后折腾。虽可能招人非议,但却是一种对历史和现实的深化。“豆选”源于延安革命时期,转世灵童从皇朝来到现世而为凡人。历史机缘,移入现实已成妙文妙说,李开红是典故的结缘人。李开红又活用仅有口碑传说或非信史记载的皆无史家确证的“悬浮情节”:《顺治皇帝出家诗》,使得六道轮回附身不凡人物踏动六界转轮;马崖后氏老人遇便装以教书匠形像下乡亲民巡视的康熙皇帝,以茶饭解其饥渴,而后被皇上赐田致富。他宣扬善有善报,以大富大贵打动人救困济贫的善心。李开红也使用了比情节细碎的微弱的细节构成的“反情节”,达到一种似歌颂实讽喻的效果。《安定行》列举乡村振兴现象,再说官员群贪集体入狱,后举在安定的明代清官许铁堂光芒万丈照耀古今。

  《唱花儿的苏维埃主席》,立意很好进行革命传统教育,但人物、情节、场景设计不健全,缺少组织的完整性,跳荡突兀,影响效果。

  李开红对情节细节的设计方式,是散文故事写作的范例。

  李开红不怕炉火灼手,除炼篇炼句外还能选词炼字。只举一字为例。他常用“卯足了劲”这一短句,和“卯”字意思相近的字尚有“铆”字和“锚”字,但“卯”字最好,卯榫相接密无间隙,故选而炼之成句。

  李开红写作中有时现匆忙之态。必须戒除的匆忙中不免出错:政治运动次序颠倒,以“买”为“卖”错字不校;版权页字数多了一个“0”……

  王元忠教授见解机敏的序文,对李开红作品指出强项,宜发扬;指出欠缺,须改善。

  李开红在《后记》中,表达了对岷县城乡建设的乐观与期待,也说了不少烦恼。烦恼即菩提。岷县的每一种每一棵树都是菩提树。在菩提丛林中,岷县将会大发展大进步大兴旺。作家李开红作为岷县永久的在场者,对现场的写作将形成更长更厚的李开红品牌的岷县系列文学。
 

2025年1月21日,深圳仿佛窠

简介
呼岩鸾,诗人,文学评论家。著有诗集《四季流放》《飘翎无坠》《呼岩鸾世纪末诗选》《碎片》《金沙粒》《呼岩鸾新世纪诗选》《世说新诗》《呼岩鸾长诗集》《佛痕禅迹》《日落时分》《口头禅》《日落编年》《日落返照》《心头禅》《包容冰诗歌论》《读包容冰诗集〈驿路向西〉》及文学评论等若干部。诗歌、诗评散见于《人民日报》《诗刊》《星星》诗刊、《延河》《诗潮》《山花》《重庆文艺》《岷州文学》《火花》等诸多报刊。曾供职于省级宣传部门和出版社。
责任编辑: 西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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