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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态伦理关照下的物象叙事
——评方舟诗集《草木有本心》


  导读:《草木有本心》,方舟著,2024年11月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

  方舟把对自然与世界的逻辑认知转化为心灵体悟。他的新诗集《草木有初心》便是心迹与物象、观念与创作的有机融合,彰显出生态题材立意的先锋性与厚重感。
  诗人选择对一切事物的描绘保持最大程度的“真”,他一直以个人的心象执着探求着生态诗歌创作。其对“本心”和“直心”的重视,在创作中体现为对自然生趣的追索。
  方舟让作为物象的草木去功能化,追求语言和形式的偶发性。围绕“心”之初衷,“物”之本源,将审美语言经验经由诗性叙述进行范畴化,把在现实领域中的所见所闻转化为诗句,沉浸式探寻未来生态诗歌创作的可能性。

  河流的异化与生态伦理:当代生存的液态隐喻

  在《如何爱上一条河流》这首诗作中,方舟将“人生下半场”的开启设置在河流边缘,这个充满存在主义意味的场景布置,暗示着现代人永恒的临渊状态。白色水鸟的动与静,成为生命在“逃离与消遣”两极间摆荡的隐喻。诗人以解构者的姿态剖开河流的躯体,在工业文明的解剖台上,读者看到的不仅是生态危机的病灶切片,更是现代人在液态社会中不断漂移的生存困境。而"生殖力旺盛的外来物种",暴露出工业文明特有的暴力美学。当“积木、图纸、家具、塑料制品”在河面上漂浮,河水的消化系统在此呈现出吊诡的悖论:表面上是自然对工业废料的包容与净化,实质却是生态系统被迫进行新陈代谢的创伤应激。在珠江入海口的不安与拘谨中,那些被“河水所消化”的坚硬与犹豫,构成了后工业时代特有的生态伦理——自然不再是沉默的承受者,而是以病理性症状发出自我修复的鸣呼。
  “三公里或五公里,它就要委身于一条更大的河了。”(《万江,河之墟》)“有一种虔诚河水可量。”(《龙舟谣》)诗人这种对河流的“赋形”行为,实则是将液态的自然,固态化为可计量的单位。“我们披着黑夜而来/我们趁着月光归去”,在《但大海已经睡去》一诗中,我们窥见了液态现代性最本质的焦虑:当个体如同河流般被迫改变固有形态,那种对即将消融于更大存在的畏惧,转化为身份认同的持续性震颤。诗人提醒自己“继续保持散步的习惯/与深海河相向而行”,这是对河流确定性流向的清醒解构。而在《浪漫海岸,大海已经重现》一诗中,这种物理现象转化为精神场域的镜像:现代人不得不同时面对来自过去的记忆潮涌与未来的不确定性侵袭。当诗人邀请我们“爱上这条河流”,实则是要求建立新型的人与自然伦理关系——不是浪漫主义的纯净想象,而是包含创伤记忆的复杂共情。
  “我看见远方的雨水,它落下前/会让天空一角先亮起来,但前额凝重/一心接雨的河面,异常安静。”(雨水或深海河)河面的表层下涌动着深层的救赎渴望。这种“不完美之爱”的伦理选择,恰恰构成了对抗异化的诗学抵抗。在生态危机与精神荒原的双重困境中,诗歌为现代人提供了重构生存意义的语法书。这种爱要求我们同时接纳河流的浑浊与清澈,就像接受人性中光明与阴影的永恒角力。当运沙船在河面刻下伤痕,或许我们可以学会在创伤处培育新的生态智慧,让爱的定义在修复的过程中获得流动的丰富性。“一条河流再次提醒,请用花团锦簇/持续形容两岸见证过的土地。”(《茅洲河传》)这条河流就已成为时代的精神测速仪,它丈量着城市的进程,也记录着人类自我救赎的可能。当“大海让出一个梦/天空挂出三个漂流瓶。”(《交椅湾传》),这种美学图景或许正暗示着:真正的生态觉醒,始于我们学会用“祈求大海原谅”的方式去爱这个世界。“江河横流,地平线隆起、错位/一切被重新安排。”(《大海别史》)的开放性布局,恰如河流入海时的咸涩与广阔,在“天涯尽头,收起了它黑色的床帐/又一支箭,已蓄势待发。”(《深夜,一个人在海边散步》)之时,孕育着新的可能性。

  自然的隔阂与诗意重构:现代汉诗的物象叙事

  方舟的诗歌不仅是对自然的描绘,更是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深刻探讨,体现了生态诗学的现代性思考。诗人通过对天道、自然与人世的深刻思考与反省,赋予作品以人生智慧与宏阔的格局。他的创作理念真诚而深刻,尤其关注“物”与“象”之间的内在联系,在诗歌中形成了一种介于意象与象征之间的独特意境。这种意境既是对传统美学的继承与创新,也是对当代生态诗学的积极回应与拓展。
  在诗歌创作中,方舟回归到“物”的本质,将个人体悟提炼并强调作品体现的观念性。其诗歌中的“物”,大体上可归纳为“自然之物”“记忆之物”“现实之物”,暗合他创作中体现的偶发性、和谐性与观念性之特性。
  “物”都有不可预测、偶然性、机遇性、自然性。诗人拒绝“悬浮”的生活表象,其创作越发重视作品的艺术性和思想性,深度介入社会现实、追求全方位创新成为了新的创作风向。
  在方舟的诗歌创作中,“自然之物”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我放过大海,大海就漂走了/我放过天空,天空就辽阔起来/但我不放过一块石头/我让它和我一起蹲着/它的血连着我的血。”(《叠石志》)“无论是风生还是水起/草木都生长葳蕤,无关地气暖/君子皆岁寒心造化。它们望月怀远/向高处,一寸寸抬高自己的海拔。”(《在始兴,草木有本心》)诗人以石头、草木等自然物象作为创作源点,于自然中疏精理气,吸氧前行,在繁纷拥杂的客观物象中,寻求简洁干练的语言表达形式,万取收一,语不接而意接,以意为之,铸造新奇。
  “一撮修身的莞草/捆着自己的前世和今生/在水乡博物馆陈列橱上/化身为席、为篓篮、为绳辫/成为生态美学的样品。”(《莞草志》)“要在活性的躯干或根部/蓄意留下刀伤/让身体内的琼浆流出/再流进可能的脉管。”(《莞香传》)这些诗都是诗人内心真实感受的再现形式。随着时代转型,科技信息无限侵扰,使得诗人的“记忆之物”更显异化。如想适应这种状态,诗人必须扩宽思维,以全新的视域去发现“记忆之物”的价值性,才能将物体赋予生命呈现在其文本中。
  在对“现实之物”的描述中,方舟的诗通过具象与写意的交织,消弭了诗意与自然的隔阂,极大地缩小了诗意描绘与自然景物的差异。“躺在春天的温床里/你眯着眼,接受了众人的盛大洗礼/我突然想起你刚登陆小区时/观测镜里,你有不经意的晃动/和缓慢裂开的孤寂。”(《被观测的黄花风铃木》)诗人关注人与自我生活空间,在矛盾中追求和谐。诗作在开合得当、穿插隐现、宾主分明的气势中,自然生成一种虚实对比以及节奏、韵律上的变化,信手拈来却又不失法则——这或许正是生态诗学最具启示性的价值:在重构人与自然的精神契约时,诗歌始终是最精微的尺度,最深邃的镜鉴。
  在解构生态美学的过程中,方舟建立起“物—象—道”的三维诗学体系。他笔下的草木山石既是自然物候的肉身化呈现,更成为破解天地密码的象征符号。在方舟的笔下,“草木”与“心象”这两种不同的媒介,在表现山水景致的过程中形成了一种殊途同归、互动共生的奇妙关系:生态自然的韵味与诗歌叙事的笔触肌理,只有在作为心灵印记的表现媒介与输出方式时,才真正融为一体。
  方舟的创作始终处于一种动态的探索状态。他不断延展、比照、综合各种诗学元素,寻找生态与环境、个人感悟与山水经验之间的契合点,其作品既源于个体心灵的深刻印记,又蕴含着对天下气象的宏大关怀,展现了一条融合个人体验与普世价值的生态诗学之路。

  草木的本心与修辞变革:生态诗歌的语言磁场

  翻开《草木有本心》,特有的爽朗气息扑面而来。诗人在语言实验中,以草木为镜,既捕捉生活原野的具象细节,又在主观视觉的延展中凝练出物象的恍惚与深邃。随着时间动力与美学观念的演进,书中的百余首作品在熔铸意象时展现出双重轨迹:向内凝缩为对生命本质的追问,向外膨胀为对生态关系的弹性探索,最终以修辞变革形成独特的语言磁场。
  “它准备了亿万个傍晚/隔着城轨支架的桥/还有来不及流连的脚印/像一个人的露天剧场/重复放映天上的事物。”(《北岛速写》)诸如这样的作品,其传神与韵徫感及饱和度,就是以个性化的语言实现对自我意识的超越。字句的锤炼与切割,让作品成为情感和审美的载体,有时乍看是乎悖于常理,实则从点化事物蒸发出来的意象,突破了传统的审美心理,达到了兼收并蓄,冶炼出新的诗性魅力。
  方舟在对语言进行巧妙整形的过程中,把逻辑修辞规范地调和成二元对称结构。诗人意识到,虽然逻辑修辞需要一定的规律化,却不能将这种外在辅助性工具直接取代思想的外延性。语言终归是诗人表达思维方式的一种工具,当语言与诗人的内心融为一体时,它才能被随意调遣。诗歌文本的美感程度,也赓即反射出诗人的自然情感和审美情感。每个诗人的人生境遇与个人修为都有差异,但碰到相同的物象时,个性化的语言便成为与诗人思想气质相匹配的爆发点。
  诗人沉潜于博大精深的山水意象中宏摄约取,在对生态诗的承传与解构中不断探索和丰富着自己的诗歌语言,尽情表达大自然的壮丽与婉约。“我曾在一首诗里让松山湖的水/安静了下来/那时我正值壮年,心怀天下。”(《再次写到松山湖》)“被书写过的鸟,都会重生。”(《鸟说》)“前进或后退/它自绘的图像/都被黄昏里的地平线渐渐吞噬。”(《白鹭在飞》)这些作品以全景式而又细微的景观来体现山水花鸟的雄浑气象,使饱满而极具视觉张力的诗歌画面,勃发出一种原始而热烈的生命活力,洋溢着浓郁的山野气息。
  方舟的诗歌创作在整体上追求一种平衡与张力的诗性境界,既注重平稳匀整的结构布局,又力求在险峻刚猛中彰显力量感。他擅长通过轻重浓淡的对比,营造出朴拙厚重的艺术气象,同时讲究取势的均衡与自洽,使作品在形式上既严谨又富有生命力。在创作手法上,他尤为注重虚实相生、情景交融的表现方式,将山水与人文融为一体。
  《草木有本心》以自然景物为起点,将粗犷、刚健、苍茫的意象与古朴、含蓄、深远的诗风相融合,形成了一种相辅相成、和谐统一的包容性气质。这种气质使诗歌文本充满了深邃的空间感和流动的气息,在描绘天地自然时,展现出自由清透的呼吸感与韵律感。“佛灵湖是一种生命之体/草木真实,湖水真实。”尽管像这样的诗歌“视觉语言”,在表现自然意态时各有特点,但转化为“味觉语言”后——“让山水湖草感知虚无与缥缈/让喧嚣与沉静领受形质,各自归巢。”(《佛灵湖》)它们都指向了一种源自内心、却又与天道相契合的创作风格。
  总之,方舟的创作始终保持着动态生长的特质,犹如不断分蘖的草木物种,在吸收传统养分的同时,向着当代经验的土壤深处延伸。在《草木有本心》中,方舟的诗歌展现了对现代生活品质的追求与体验。他将个体对天地自然、社会人文与民族历史的深刻感悟融入笔端,形成了一套独特的诗学品质与创作风貌。尤其是在他对身边风物——“北岛及花鸟”的描绘中,既流露出风雅闲适的情致,又体现了现代知识分子对山水自然的回望与解读。这种独特的视角与表达方式,使他在运思、用词以及物景融合的层面,形成了自己鲜明的创作风格。
简介
蒋楠,四川开江人,现居东莞东城。东莞市东城作协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疼痛诗学”的主要创建者之一。出版《蛇皮口袋赶路》《城市的眼睛》《虚拟一块菜地》《在灵与肉的钢丝上滑翔》《诗与思的自留地》等多部作品集。作品散见《诗刊》《星星诗刊》《青年文学》《作品》《特区文学》《黄河》《黄河文学》《文学评论》等文学期刊。
责任编辑: 山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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