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宗哭竹

 
一场雪暗示许久，又迟迟爽约
浓厚寒光，照见老秦失魂落魄的谷底
站在寒风摇曳的竹林里，我抱竹而泣
眼泪却同时淌在了老秦的面颊上
 
正为车祸而昏迷百日的爱子心焦如火
他洞悉了我，转而按下内心之悲
病重的母亲，要用鲜竹笋做汤才能疗救
但脆弱的哭声怎么托得起绝望的孝心？
 
ICU窗口横卧幽深难测的洞穴
老秦强忍巨痛，让内伤从一场戏的切口
就势而泄，我听出他替我大放悲声时的异样
慈母在上苍的悲悯中获救
 
终有不再掩饰男儿脆弱的时候，哭腔
使唱词也陷入盲区。从三国纷乱中
走进新世纪，我愿再求老天赐一碗
救命汤，抚慰眼前断肠的恩人
 
 

花木兰认父

 
滚滚黄河为证，老秦被我认作再生之父
——他本人并不知。战火仍在蔓延
随我离家出征的将士，历经殊死搏杀
亦无暇回望黄河那头众亲的牵挂
 
老秦一个闪躲，替我避开迎面长矛之刺
战马嘶鸣如鼓，激励着我反攻
上阵将士哪个没有爹娘妻女
这惊险一幕，岂忍让卧病在床的老父梦见
 
我眉心那一点红，老秦竟如点了龙睛
少女的浪漫被铠甲改装成了战士的勇猛
又被血腥和杀戮无情湮没。老秦并不愿
这燕山的烽火，熏乱我额前的云鬓
 
戏台上的战事，老秦已按下不表
再生之父许我之命，我想飞马报讯给老父
想必他隔空有知，见惯生离死别的女儿
如何被和平时代的匠人，用几十年的刀光剑影折服
 
 

伯牙摔琴

 
瑶琴在青石上摔碎一刻，看官们放下茶盏
继而雨点般的掌声，接续了高山流水曲
我空寂的指尖，似乎又抓住了什么
但只是错觉，倏忽便又消失
 
为这场预定的演出，老秦煞费苦心
不只在造型上——让我更吻合晋国大夫
让子期一眼看去便是樵夫脱胎
更在于天地间，山与水是唯一的相依
 
但汉阳之水兀自流着，它并未失去
老秦操控着我的凄绝，如同拨动琴的命门
他猜中了我的心思？夜晚阁楼里
一遍遍奏乐，让他无法入睡
 
琴弦崩裂，惊飞江滩上一只孤鹤
空谷间余音回荡，朦胧中子期身影再现
我见老秦憨笑间滑过一丝失落
伯牙为子期绝弦，而他的知音又在何处？
 
 

金沙滩之误

 
三十岁的老秦出梦泽首演
少不得我杨家将助阵。探子已预告：
此战亦为兄弟七人永别之日
生死惨烈，写在救父报国的去途上
 
寒风簌簌，天空为亡兄悲鸣
我此生的结局面临宣判。但年轻的老秦
报幕时栽了跟头：让我替兄上了阵亡名单
——他的失误，无意中遂了我的心愿
 
以我苟活之命换回兄长，哪怕短暂一刻
我也一万个乐意啊。杨家手足情深
血脉里本就难以割舍彼此。戏台下的观众
对这明显的破绽却佯作不知
 
有打赌者，坐看老秦出了洋相如何收场
但机智如他：“方才军情紧急，密探误报”
勘误只需脑子一转。而我与兄长
迭经史书演绎，终归复位各自的碑铭
 
漫天黄沙踏过纷乱的马蹄
杨家兄弟之憾，被老秦无心之失填补
我倒愿这巧合是真实的发生
金沙滩的水，会不会因此闪亮一点点
 
 

鲇鱼传说

 
若非老秦妙手，我们也只能沦为
一道糊涂的菜肴。想搬出风云往事
为后辈鲇鱼攒些虚荣，能否上荣誉墙不说
先祖们被逐食的下场难道不令人胆寒？
 
老秦眉头一皱，一个新故事便跳了出来
搅动着我们平静已久的湖水
鲇鱼立下鸿鹄志：愿以灵动之躯
唤雨济灾，打开修养心性的必经路
 
荷叶浮动着光影，老秦激动如我
谁不期待这五百年修道升天的时刻呢？
仙宫骚动，尽情将粼粼月色
披挂于满池湖水。这一刻我终于等到
 
响亮的开嗓，给了鼓手示意
密集鼓点以十倍之速，飞向痴迷的观众
螺蚌虾蟹齐奋力，助我完成历史一跃！
光芒四射中，老秦却收起指挥棒退隐
 
 

傀儡人解相思意

 
明月出没于戏。十五之夜泄下银光
影戏馆大门紧闭，老秦枯坐于灯影中
老伴儿一去，抽走了他的魂
我们这帮傀儡小人也顿如片叶孤零
 
老秦发呆时，影人全息声。但处久了
也能猜出其心思：他返回我们的祖先——
二千多年前某夜，一位刘姓帝王透过纱帐
见到了日思夜念的爱妃，只是美人影不长存
 
而傀儡从此有了身形，还通灵了一个词：
思念。二千多年后，随老秦南来北往
舞台影动，剑气刀光背后亦不失儿女情长
凭借丰厚的语料库，情感的库房日益扩张
 
梦泽古街写满落叶的祷词，老秦忽如老刘：
鲜少流露的失落来自皮影之外。我们打算
将满庭破碎的夜色留给他，次日便行动
让他沉浸了30年的舞台，继续亮下去
 
 

皮影红尘

 
香火闪烁的微光，暗怀庙中弟子的前世
暮色罩住群山，百灵鸟安静眺望
过了今晚，老秦的儿子将从寺庙归来
一缕诵经声，驳杂于影戏馆的台前幕后
 
“大胆老贼，竟敢危害良民！”
一剑出鞘，贼人应声而倒
风雨几十年，老秦的江湖叠影着侠勇的江湖
正义与邪恶的角力，正是智慧与糊涂的纠缠
 
戏台外，老秦之子曾被一场车祸
劫持了含苞待放的青春，影人尚可复活
侥幸逃生的凡体却扎入经书不问红尘
留下老父徒呼百万兵，高唱世道与轮回
 
影人的小世界，创世者不啻为布道者
老秦将指挥棒交给我们这些戏中人
命运的排布早已超越指令与服从
他仍在唱那套念白，我们却察觉到了异样
 
父与子，眼神间完成一场迟来的对话
红尘中人叹惋堪破红尘之人
佛徒对苦苦守望的父亲，报以哀怜
惊险的对决满堂喝彩，退场的影人留下了破绽
 
 

重走景阳冈

 
自虎妈临盆，我即领略身为老虎之尊——
丛林之王。诸如羚羊，兔子，驯鹿，机敏的
豹子，虚张声势的狼——历来敬家族三分
我尚小的身躯，仰仗着山的海拔
 
虎奶奶反倒阴沉着脸。一本甩脱不了污点的
家谱，让她很难踱出历史的盲区——
先祖的威名，罕见地被惊恐的人类倒挂了
耻辱之印到了第十代嫡孙也未及洗刷
 
御风而行的曾祖，折于醉汉“武松”之手
一通乱拳将脑门上的“王”字击碎
“傲慢，刻在虎族的基因里。清醒是救命良药”
虎之江湖存亡之道，与人类并无二致
 
新生代可不吃这套——连我都被打入老派之列
幸亏，老秦给了我新编故事的特权：
他在虎背巧设机关，让我弹跳如燕
虽算不得磊落，可胜利的背后不正是隐蔽的巧合？
 
招数施尽的武松，一双醉眼与我对视
人类的史书略去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怯懦
老秦不走寻常路，一阵风，一跺脚，一声怒吼
虎肢凌空，英雄武松倒在我索命腿下竟没有翻身
 
 

塑料人孙悟空

 
我老孙七十二变傍身，又有金箍棒加持
八戒还想绕过我背走高小姐？做梦呢！
一名挑剔的观众却跳出来指摘：力量悬殊过大
长期人设不公有违君子仁义
 
没成想这正中老秦下怀。他掏出家伙什
用锤子、锥子、钳子在我那猴骨上琢磨敲打
再借几把形状各异的刻刀，就让我猴貌初现
为回应公允的呼声，他许我塑料之身
 
美猴王本受众猴拥戴，如今竟沦落到
如此形单影只——好在老秦知我懂我
将皮影戏巧化为七十三变的舞台
我仅凭轻巧一跃，便将那八戒压得直不起腰
 
但功不在我。牛人是老秦，他最亮眼的绝活
是“换头术”——孙猴的脑瓜高小姐的冠
眨眼即互换，高老庄的乡亲们
若再次目睹，定为那猪脸女婿捏把汗
 
老秦掌握着玄机，戏弄完八戒，风速复位我
这天衣无缝的默契，把观众逗得个个捧腹
笑得最欢的，是老秦两岁半的小孙子
他盯我良久，似在为我构思更高明的对手
 
 

东郭先生的委屈

 
月光下，老秦还在修剪那只麻袋
我险些因其丧命于狼。他察觉到了我的不悦
——多年来，受困于一则寓言
被当成愚善的反面典型警醒后人
 
果真不识中山狼面目吗？无人设想
它扮可怜求助那一刻，我柔软的内心
经历了怎样的挣扎——谁忍心目睹
一条受伤的性命再断送在飞箭之下？
 
善恶闪念之间。舞台上见多识广的老秦
明白这层道理，他先知般预演着后来的剧情
为我缝制衣角时，眼皮还是跳了一下
——他节制的善意，正拭去我常年背负的屈辱
 
但滔滔江水无法逆流。人设从一开始
便已注定，故事脉络是我的宿命
而被狡黠贴上标签的狼，也似有悟：
不如改邪归正，借老秦之手重塑一个新我
 
 

王二小寻亲

 
要不是生命定格在了十三岁
我就得改口秦爷爷为老秦了
他与共和国同岁，而我生于解放前
但我吃过的苦头，他定然能品咂
 
我原是山上放牛娃，也曾有过一段
贫穷自在的时光，举目无亲下
加入儿童团。秦爷爷不同，泥瓦匠、木工
油漆工都结缘，最后却被皮影牵绊一生
 
与他的相遇延续了我的性命，我有幸
在影人王国见识了荒山之外的世界——
如此丰富如此多彩，当年的牺牲没有枉费
即便重生，他也清楚我的选择不会变
 
舞台上一次次倒下，我并不怪他
子弹和刺刀钻进我躯体，他的手一阵抽搐
倒在血泊的瞬间，我见到了饿死的爹娘
秦爷爷脸上写满亲人离散的忧伤
 
 

河神之忧

 
一个叫程实的孩子，拒绝了
金斧银斧的诱惑。正如老秦抵拒皮影之外
的纷扰。我只好魔变一把
暗藏玄机的铁斧，欲助这孩子逆天改命
 
是河神的名号，还是老秦的戏法
给了我点石为金的神力？走出这个戏份
面对老秦的一摊窘境，我犯难了
拿出怎样的斧头都不堪一用
 
老秦耍影人时的意气风发不假
被幕台遮蔽的凄怆却更真。四十年苦撑
梦泽影戏馆，糊口之辞已难以解释
脱生其手的影人，何以被捧作骨肉儿女
 
生命或可复刻，但谁不是只拥有一次？
影人也不例外。日渐稀薄的观众
加速了我们老去。默立河滨的老秦
四下找寻出路，我对视于河中无能为力
 
 

岳飞的八千里路

 
伏案逾半月，老秦无暇修理满脸胡渣
一心为我刻画一副威武之躯
专注的神情命中我月下骑射练枪的投影
飞鹄的神力离不开对极限的挑战
 
我很满意老秦缝制的这身戎装
十年沙场征尘烈，从未像今日这般
抱以必胜之心——毕竟胜败存亡，是将帅
出征前，必须翻过的一道心坎
 
文将作武将时，麾下并无退兵一说
耿直如老秦，以浩荡皮影之师
收住急转直下的军情，战事在捷报中定格
悲愤唱词狂风般卷向金兵营地
 
那柄量身定制的宝剑，随我征战多年
12道金牌，在老秦的戏台上被劝返——
他不忍傲人剑气被佞臣和畏战者掩盖
马蹄奔腾的疆场，才是它天然的殉道场
 
八千里路日月并进，就算一朝夙愿终得偿
忠勇之名也不抵这跨世的战友情
绷紧的琴弦，为老秦四十年苦守发声
背刺“尽忠报国”，正是我递给他的密信
 
  

薛仁贵的眼泪

 
戏迷都在期待老秦一舞定战局
继三箭定天山之后又一高光时刻：
众敌与我眼神交锋，勾起此前的惨败
硬撑不过是自取其辱，撤退反为上策
 
脱帽退兵的威名盖过坎坷成名路
童年的艰辛，史书鲜少追溯
唯有老秦，撞见了我痛失慈父后的无助
寒窑中隐隐传来他的哽咽之声
 
我曾追逐的一缕白光，难道就是老秦儿时
那一场火光？零落之家更被大火烧散
谁料火势竟绵延几十年
凝成了戏台上男儿一滴千古泪
 
凄苦往事明镜般映射相似的身世
而立之年我幸遇太宗东征，老秦仍苦寻
皮影引路人。纵然白袍加身取敌将首级
也难抵老秦一双妙手对舞沙场百万兵
 
英雄的神话在大非川画上了句号
殊不知，庶民才是我理想的归宿
质本洁来还洁去。隔着时间之河
老秦默默地替我擦拭那把笨重的长戟
 
 

月明法兰西

 
十余年过去，老秦依然难忘埃菲尔铁塔上空
升起的一轮圆月，浪漫街道上的异域人
用陌生语言讨论着一场皮影纪录片
属于老秦的高光时刻将很快揭幕
 
几个小时前，这轮皎洁之月跨过重洋
在遥远的东方国度，撒下如水银光
相隔万里的人们默契地举杯怀想
无人知老秦心中，究竟有几番滋味
 
颇费周折的行程，难掩出国首演的欣喜
月光掩映下，异客之愁新添
行囊中那片薄如蝉翼的手工月
被老秦提前摆上台，并高举过头顶
 
多年后，我便是从月亮家族的荣光史上
留意到这一细节。作为老秦悉心雕琢的新月
我迫不及待翻开蒙尘的历史，却意外发现
那晚月光下的剪影，被他珍藏如新
 
循着蛛丝马迹，我似乎同时触摸到了老秦将一生
交付于皮影的清冷与火热，亦如天上明月时圆时缺
多少悲喜皆因一场起心动念而被牵引？
老秦的慰藉和轻叹，都无声写进了月光里
 
 
组诗创作背景：
　　皮影戏是集剧本、设计、雕刻、绘画、演唱、乐器等于一体的表演艺术。组诗《皮影红尘》以皮影艺人秦礼刚为原型，艺术化地构造了“老秦”这一角色，赋予皮影戏中的角色以鲜活的生命和独立的人格，以“影人”的视角与口吻，诗意化地探索和书写“老秦”皮影内外的生命世界。
　　秦礼刚，1949年生，湖北云梦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皮影戏代表性传承人，中国木偶皮影学会理事，梦泽影戏馆馆长。1978年开始从事皮影艺术事业，四十多年来坚持常年演出，掌握200多个剧本、2000多个剧目，演出内容可以做到五年内不重复。秦礼刚有着丰富的皮影表演经历，取得过耀人的成绩，对皮影事业有着强烈的使命感，将其当成毕生之追求。舞台上，秦礼刚是“名嘴”、“艺人”、“守望者”、“传承人”，他“一口道尽千古事，双手对舞百万兵”；然而生活中，他却不断遭受命运的重创。童年时期与父母分散，颠沛流离；10岁左右迷上皮影；长大后迫于生计，学过泥工、雕刻工、木工、油漆工等手艺；但因放不下酷爱的皮影，28岁开始踏上坎坷拜师路；婚后，秦礼刚的小儿子在即将成家立业的年纪突遇车祸，在医院昏迷百余天后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选择出家遁入佛门；后来，相濡以沫、一直支持丈夫开办影戏馆的老伴意外辞世，给了老秦致命的打击；而皮影戏观众流失、前景渺茫的现实，又让他对这门手艺的传承和发展深感忧虑，陷入后继乏人的窘境。诗中的“老秦”，既有着秦礼刚的原型特征和命运轨迹，又超脱于这一现实人物之上。
　　就宏观层面而言，组诗借助耳熟能详的寓言故事、民间传说、历史典故、文学作品等，传递对现实与生命的关照、对历史与文化的再解读，突破了传统的二元对立价值体系，试图重塑一种新的人文史观。从微观层面讲，一首一首诗，照见了“老秦”不同的侧面，使其故事形象及精神世界逐渐丰满立体；反过来，作为原型人物的秦礼刚的一生也逐渐被还原——读者也许会像诗人我一样，被这样一位有血有肉、将艰难的一生都献给所钟爱的皮影艺术的匠人深深打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