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炉》是分两次一口气读完的,50多万字的巨著,近500页叙事,没有序、也没有后记,除了精装烫银的大红色封面,扎扎实实将全部内容交给了读者,如一块入口即化的糖萝卜,五味杂陈,食来香彻肺腑、不忍卒读、总觉得没有穷尽,尚有未来!
《熔炉》是兵团作家王伶继《天堂河》《死缓犯》《一个美好的地方》《蒲公英女人》《月上昆仑》《化剑》等作品之后的又一部描述兵团特定时期的经典之作,是2023年度兵团文艺精品工程扶持项目,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成立70周年的献礼作品,是兵团文化的又一项重要补缺。我知道兵团作家有前者、也有后者,可这“中神通”非王伶莫数,这是荣耀,也是实力!王伶我见过,但没有深聊,她的美丽和睿智,特别是她那深如黑夜一样的眼睛告诉我,她是与铁凝、迟子建、范小青、毕淑敏、王海鸰等一样的但代表着兵团的作家!
《熔炉》在近70年的时空中穿梭,不断在想象与史料之间往来言说,并频繁设置空缺和对照,有意提示读者小说介于历史与虚构之间的特性。故事的叙述完全突破了兵团题材程式化的窠臼,透过纸背的皆是人性光辉的书写!让我爱不释卷!
《熔炉》在历史的讲述中,作者运用刘铁、俞天白两个特殊人物来切入历史场景。由进驻新疆、和平解放至起义军、三区革命民族军混编后的思想碰撞和融合、再至部队集体转业、成立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叛乱、种棉、土地改良、文化大革命、大量灾民流入等背景切换为吴颂莲、薛紫苏、邢保财、石榴、毛旦等一个个具体人的故事。就整部作品而言,每当作者给出一些缜密的历史细节,呈现出大量“兵团性知识”,又很快通过思想差异、民族差异、教育差异、行为差异等“文化差”符号拉开故事距离,通过“历史之惟妙惟肖的在场者、见证者”展开对历史的流动之思、一种高尚的思辩与继承。而这正是基于对“人是历史主体”的认知:人既是历史的构造者,也是历史的讲述者。
王伶正是这样一个感性细腻的人,她的《黑夜里,那个听我说话的人》的诉说,就曾让我这个六尺男儿泪洒黄天。
曾几何时,兵团作家基于这样的历史认知,创作出大量的小说,例如:《烈日炎炎》《伊犁河谷》《重返石库门》《热血兵团》《戈壁母亲》《走天山的女人》《阿那河畔》都是对兵团建设岁月的铺排式回忆,珍贵不珍贵?相当珍贵。可过多的这种文化内涵的挖掘性不足、人物塑造类型化的特殊书写,无疑也拉开了新时代“兵团人对屯垦戍边历史产生的隔膜、代沟、甚至断裂,消化不良”等,弱化了新时代兵团人对兵团红色文化的认同。现在,兵团作家急需尝试以新理念、新思维、新方法突破此等窠臼,为兵团题材小说的创作注入新内容,开辟新路径。而《熔炉》无疑就是这样一部扛鼎之作,其突出之处在于语言和心智的成熟!语言的成熟与心智的成熟两者息息相关,只有心智成熟,语言才能达到相对丰富和稳定,而《熔炉》之语言的成熟,为故事的表达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撑!比如:“颂莲骑着马直奔老河湾,那里果然有不少战士,一边搓着,一边同岸上的姑娘媳妇们扯着笑话,有的还唱山歌,‘情妹子呀那个开门子,哥哥我轻手轻脚摸黑进……’嘻嘻嘻,哈哈哈,好不热闹……小母羚羊因为要会见心上人,心迷神移,显然丧失了必要的警惕,当她发现有黑洞洞的枪口对准自己时,已经晚了,腿上挨了一枪。中弹的母羚羊吃力地扭过头,她看见他了——她的心上人来了,他是那么强壮和伟岸。他们曾经在这里相约过无数回,他答应要带她去远方的,一个有泉水还有天鹅的地方。现在她受伤了,跑不动了,年轻的母羚羊是多么不甘心,她大奓起两只美丽的角——那应该算是她的翅膀,挣扎着、跳跃着,奔向她的心上人……但是,就在她飞向他的时候,他突然掉转身子,狂奔而去。因为枪声又响起了,他必须躲开。于是,这一枪从他健硕的屁股擦过,结结实实,又落在了小母羚羊的脖子上。”又如:“刘铁一直闭着眼睛,靠在椅子上,似乎睡着了,其实他已感觉到外面发生什么了。听到张局长和黄鹂小声嘀咕,他睁开眼站起来,说:‘我看不必把群众当作洪水猛兽,要不让我出去跟他们讲几句?’”再如:“王大娘拉着两个孙子真就跪在了地上。接着,灾民也扑通扑通跪倒一片!这阵势邢保财还没见过呢,一下子傻了。刘铁看见一位白发老人竟然为自己下跪,心口似被刀戳,两眼一热,奔过来扶老人,说:‘好妈妈,您别这样!乡亲们,你们别这样!都起来,起来!起来!再不起来,我刘铁就给你们下跪了……’刘铁上前一步,咚的一声,跪在了王大娘面前:‘我刘铁求你们啦,都回去吧!’老天爷,铁团长跪下了!刘铁这响亮的一跪,几乎把所有人镇住了。在俞天白的记忆中,这个倔强的铁娃子是宁死也不肯下跪的。儿时因为丢了俞天白的小白马,俞老爷罚他跪,铁娃子不肯,结果挨了一顿痛打……刘铁啊,刘铁,你为什么总是为别人着想啊。俞天白不再犹豫了,也咚的一声跪在了刘铁身边。侯宝玉、常福等老兵一个接一个,跪成了一排……”这些精湛的书写无不唤醒了共产党人人性的彰显,更是替我们所有兵团人写出了这些一桩桩小事中的真实情感。要知道,这些人性的光辉在一些特定时期是会模糊、乃至于彻底消失的,要不是《熔炉》的呈现,我们可能已经意识不到那些兵团往事曾经存在过。这就是为什么,《熔炉》书写出来的东西是多么可贵了!
《熔炉》对兵团历史的流动之思使得故事书写在层层叠叠的细节之外不断衍生出新的且更加美好的意味,它来自历史时空在写作者笔下的碰撞,也来自写作者观照历史的现代目光。作为历史小说,《熔炉》不仅是怀想以往、发幽思微,更意图通过对历史细节、情境、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呈现来唤起当下人的思考和感受。在这样的过程中,历史得以复活,想象得以生发,兵团老兵精神在情感和意义上得以昭示。
我知道,在兵团这样一种特定的时代背景下,兵团文化有着这样种种期待和诠释,即发挥兵团凝聚新疆各族群众“大熔炉”的作用,其根本和灵魂在于先进文化的引领。《熔炉》正是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的时代前提下,书写了“一体多元”的兵团文化,端正了文化方向,转变了文化理念,理清了文化思路,牢牢把握了兵团历史的解读权、兵团文化的引导权和兵团舆论的话语权。
《熔炉》的面世正是这种期待的先行者和铺垫者。首先,先行者通常是指在某个领域或时代中走在最前面的人,他们以自己的行动和思想引领着时代的潮流。而铺垫,则如同一位细心的画家,在画布上轻轻勾勒,为主角、事件或环境描绘出必要的轮廓与色彩。它不仅交代背景、渲染气氛,更为后续情节的发展铺设了坚实的基石。想象一下,一位英雄在艰苦卓绝的创业建设中挺身而出,若没有了之前对恶劣自然和白手起家的铺垫,那份英勇是否会显得有些突兀?《熔炉》的故事铺垫,正是为了让故事更加自然流畅,让人物形象更加立体丰满,同时激发读者的好奇心,引导他们一步步走向阅读和认知的高潮。
《熔炉》的成功就在于此。如:刘铁、俞天白、吴颂莲、薛紫苏、邢保财、石榴、毛旦、孙世贤、肖伯年……哪一位拉出来不是有血有肉、呼之欲出?《熔炉》始终遵循“性格驱动”的性格演绎之路,小说虽是表现人物群像,但其中每一人物都有内蕴丰富、活力四射的性格,更重要的是,性格是驱动情节延伸的内在动力。正如《熔炉》故事主线所言:地主少爷病入膏肓,命悬一线。戏班孤儿被重金买来,镇妖压邪——压得住,一活皆活;压不住,一死皆死(孤儿作陪葬)。命运之绳将两个性格迥异的孩子无端拴连,天白与铁娃,水火不容,却生死相依。成年后,他们一个入国军,一个当八路,战场上刀枪相遇,旧恨添新仇。1949年新疆和平解放,一心想为牺牲战友报仇的铁娃,得知天白起义成了解放军团长,并要与他共同承担屯垦戍边的重任,一时愤怒难当。天白更是无法接受这种人生安排。尤其是,当二人发现他们同时都爱着一个姑娘时,这场“戈壁滩上盖花园”的改造,变得更加艰辛,也愈发浪漫和伟大!虽然不同的作家在塑造性格时各有妙招,但最后都会归于一个总的进程:那就是性格驱动。即在表现人物的初始阶段,作家只是因故事的前期铺垫给出了人物性格的大致轮廓,但随着故事的深入,人物性格有了某种内在聚合力和驱动力:聚合所有细节向性格生成并驱动故事向前延伸,此时故事一转而为情节。事实上,小说故事与情节是有差异的,故事只是时间序列中的事件描述,而情节却是指向事件的情意、价值、因果,必然关联性格。简言之,故事是时间事件,情节是性格事件。但故事又不仅为人物搭建起活动的时空经纬,而且铺设情节行进的路径,故情节离不开故事。由于情节指向人物性格,因此作者的能事就是在因果律的指引下连缀起相应的情意、价值事件以塑造性格,情节成为性格成长的事件,为性格服务。与此同时,性格具有了某种能动性,驱动情节进一步走向性格肌理。换言之,人物性格一旦形成,作家已不能随意添设情节,情节都是性格内生的,作家必须由性格的内在逻辑出发设置情节——阿Q的走向死路以及安娜·卡列尼娜的卧轨自杀都是性格驱动的必然,表明鲁迅和列夫·托尔斯泰充分尊重了性格演绎的逻辑。至此可知,《熔炉》作为小说底层架构的故事底本,本质就是性格生成的苑囿。例如:“这封信俞天白后来读了多遍,每读一遍,都要睡不着觉。夫人实在是担心,就替他收藏起来。俞天白还是念叨刘铁,只好一个人跑到和平广场看那座群雕。许多年里都是如此。直到年过九旬坐上了轮椅,还是每天去一趟和平广场。这一天,俞天白在雕塑前愣神,听见旁边有个放鸽子的孩子说:‘爷爷,你长得特像这上面的一个人。’俞天白转过脸,那孩子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右边的第二个,你的眼睛跟他一模一样!’这话从一个七八岁的孩童嘴里冒出,俞天白吃了一惊。狗日的铁娃子,真被你言中了,‘我就是你俞天白的眼睛,你就是我铁娃子的重生’!老天爷,如此说来,今天活着的就不是俞天白,而是刘铁——那个有着七条猫命的刘铁?!好啊,铁娃子活着哩!他正站在这二〇一〇年的阳光下,微笑。”
小说被视为一个种族的心史,而《熔炉》正是兵团一个时代的镜像,与大时代的主流真实相呼应,正是小说的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高度统一的使命之一。
王伶《熔炉》的横空出世,以其沉静内敛的兵团文学经营,极见匠心。
(2025年2月5日星期三于库尔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