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言之事(三章)
一晃而过
丛林与疾风,焦虑与岁月,在梦里一晃而过。
所有的旧事若夕阳下的涟漪在眼前闪烁:若秋的鸟鸣,若冬的飞絮,昔日的衣衫与风帽在记忆里不断地飘飞又不断地坠落,包括少时的跳跃和手势。
一晃而过,偶然发现一些不坚固的东西从未在手中构筑,包括十指从未以亮色的方式覆盖世间万物的病态和晦暗,还有困顿的思想与沉郁的情愫。
从唇边到唇边,从左臂到右臂,谁也不知道天空与河水相互映照之时会有什么声音,以及槐叶坠地之时与黎明泛白瞬间发出的微响。
此刻,宅内的木门笃笃地响着,自己刚刚开门就怯怯慌乱,而一种陌生之光猛然让双脚后退再后退。
一晃而过,只能以沉默来告别昨天。
将记忆与睡梦叠加成影子: 让虚无覆盖虚无,让闪烁覆盖闪烁,像冬季的雪点在一夜之间铺满庭院和屋顶。
未言之事
青年的水,少年的马,憔悴的骡子伫立山崖。
岁月若歌,秋风愈吹愈急,耳边传来犬吠声。
秋风萧瑟,我的记忆早已布满太多的灰尘,还有锈蚀多年的情愫与残缺的信纸。往事不堪回望,旧宅的事物及窗外的景致已被季风无情刮走,唯有那棵梦的槐树之叶偶尔还在院里摇曳和叹息。
愁绪终将了断,南山之远那群白鸟缭绕的树丛是我今生隐匿的巢穴。与鸟同行,要嘛从黄昏一路走到黑,要嘛从子夜一路走到天明。
是呵,时间仍在继续,人在旅途无比劳顿:是谁还在半夜不停地驶着轰鸣的车辆?昼夜无眠,是谁还在用指尖不停滑动手机内子虚乌有又没完没了的讯息。
今夜,有人将被月光照耀,有人将在酒后失声恸哭!
轻若尘埃
良言伴随罪恶,尘埃与病菌已经入侵思想和每一座城池,众多城市之车都承载着南来北往的叹喟与唏嘘。
是什么使日子避重就轻?肉身在春时的枝上发叶又在夏时的丫上挂果,而秋时的枯桠却两手空空。周而复始,丰收的词却尾随着劫难与凋零。你看: 一无所剩,在斑驳的墙上惟见一幅古迹的一墨一色。
天空一次次抹黑,河水数十次断流,谁能预测人间剩余最后一滴血的时辰?祸福与祸福,围困与围困,一切总是原地往返,而围困又总是被另一种围困。
或许,都因这场微雨,你看远景之处:一阵清晰,一阵模糊,最后还是回到模糊。
避重就轻。天空又一次抹黑,时间在夜里一步一步挪移,并且实一脚又虚一脚……
2019.12.18
——原载《星星•散文诗》2020年第7期(“在人间”栏目头条)和2020年9月4日《世界华文散文诗年选》微刊。
入秋诗草(五章)
天终于黑下来
天终于黑了下来。夕阳拖着长长的尾巴坠入后窗的山谷。这是仲夏:众鸟们心烦意乱,纷纷窜入林荫纳凉;蝉却不改旧习,仍在院内的树桠鸣叫,还有躲在墙角的蟋蟀。
其实,事物就是这样,谁能去抵挡什么?纷繁还是纷繁。谁都经历了阳光从西面屋顶斜面的照射,剌目之光若把刀子,让你举步维艰:我整天如受困之马,从清晨到晌午,从院内到院外,从城东到城西,阳光满街投下我的影子,并且让我的身影在傍晚越拉越长。是啊,这是仲夏。我大汗如雨,怀揣昔日的心事疾走,谁也没有料到,沿途的稻谷依旧疯长,青蛙照常在田野鸣叫,而世界却在生病:瘟疫、战乱、灾害、谎言等等让人惊惧无比。
此刻,天终于黑了下来。剌目的阳光暂时将刀子隐匿,我停下了疾走的步履,众鸟们也收敛了惊悸的双翅。
看见一只蚂蚁
这个下午,气温比平时酷热,宅内的电扇转个不停。桌上的茶水,热了又凉,干了又续。
一阵微风从屋外反复拍打窗帘,而帘上的三朵硕大印花在风的惊扰时不断变形:亦大亦小,亦开亦合,亦亮亦暗。在院内的檐下墙角,我看见一只蚂蚁在搬动一颗豆大的绒团,既像腐肉又像布满尘埃的饭团。这只蚂蚁不停朝前挪移:喘息一下,停步一下,先以乌亮的小头朝前拱着,后以绒状的四脚使劲朝前推动这颗豆大的绒团:是的,头脚并用,连看不见的双牙也在用力。
这个下午,酷热和汗水在室内交错,而我也放下了一切。窗帘被风逐渐拉开,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众多蚂蚁从靠右墙与靠左门的缝隙处蜂拥而至——
视而不见,这只蚂蚁却依然朝前:一边喘息,一边拱着,一边缓缓挪移。
窗棂外的秘密
沉默的街道,沉默的月光。我的迷醉和思想尾随众人的脚步摇摆前行:我辞酒而归,沿路将秋风放进衣袋,将白天的愁苦与事物放进夜色。
今夜,放眼城市的灯火,酒气已经使我的脸庞发白,而我的理性开始由明渐暗。时光再次合拢,我的手指与情愫慢慢流血,许多鸦鸟从院内飞出又从院外飞回,并且蜷伏于墙角。你看:这时鼠辈大行其道,天空亮一阵暗一阵,昨晚众鼠倾巢而动,将我秋时的谷物悄声搬走;而域外也像一锅粥,百只黑鸟蓦然在我后院的林子盘旋。
谁去戳破世间这层既薄又厚的纸?如今我一点也看不见清窗前的景物,而只有若蟋蟀般声音隐约从域外传来。
这道窗棂外的秘密:这道世间的符咒!
眺望灰蒙天空
房顶的灰蒙天空,若我此时的心绪,我与自己窗台的盆花缄默无言。
城市在变异。我坐在第六层楼的窗前,车辆在广告无数的街道穿梭行驶,而我依然还活着:我一边翻书一边怀想,一边怀想又一边想着走失的亲人。望着灰蒙的天空,我看见亲人们在一天一天减少,要么在旅途走失,要么许久没有音讯。
此刻,街道商铺外的叫买声不断传来,窗台的盆花也在随风摇曳。这是否就是城市的喘息?包括一辆一辆城市之车不歇的轰鸣。
时间在往后延续,天空依然在呈现灰蒙,我一边翻书一边叮着米粒般的文字发呆:我在自己的窗前眺望,双手平放,我还活着,我在这里,而我仍然不知道明天将会发生什么。
院墙轰然倒塌
一缕风被一堵墙猛地挡回,院门只叽叽地响。
在旷野,走过的路依稀可寻,待走的路却十分模糊,并且迷茫:有些事物,就像数年无人问津悬于阳台的晾衣杆,若问曾经有多少次让衣衫和被褥晾过谁都一无所知,宛如谁也记不清自己的思想、憧憬、恋情被岁月有过多少次淋湿,尽管眼前的这根晾衣杆已被虫孓蛀得斑迹满身。
困惑和诧异。你说:谁能推测第一颗子弹从何处的窗棂射出,随后四周就枪声一片,随后院子的墙体与城市的高楼就轰然倒塌,随后林中与梦里的鸟就会一群群霍然惊飞,最后一阵尖叫之后又一切如初。
人说:有些密谋是来自吃鱼时的鱼刺划伤喉头一瞬,是来自失言与梗咽或不小心的咳嗽。外感风邪,亦如我近来整日头痛和憔悴,仿佛院内入秋之槐树时常莫名地落枝、飘叶、呻吟……
2020.8.25
——原载《星星•散文诗》2020年第10期,其中《窗棂外的秘密》入选成都时代出版社《2020中国年度散文诗精选》(龚学敏、周庆荣 主编)
闪过的事物(四章)
一滴蓝
一滴蓝从天空滴下来,滴答一声,呈现诱惑。之后,滴入生活的纸上和子夜的梦中,从此以浅蓝与深蓝的方式经常浸入我的心绪与怀想。微风从树丛拂来,一滴蓝在院子的石梯与旷野的田埂之间散开,使我的步履愈加蹒跚,心事愈加凝重,而先前的憧憬和辽阔也愈加弥漫。
一阵风
一阵风不打招呼,说来就来,天一暗就呼啦啦地首先吹飞对面邻居晾衣杆上的衣衫,还用力掀翻了我窗台的花盆。瞬间,满街树叶纷飞,包括纸屑和尘埃,还有房顶上众多惊飞的鸟。狼藉一片,先前静悄的窗户也被吹得咯噔咯噔着响,而我书桌上一叠书稿也从内屋吹向外屋。这时,我伫立窗前,真想开口说句什么,话音刚到唇边却被另一阵风吹散。
一个人
一个人总是在我前方晃动,忽左忽右地阻挡着我朝前的路。有时,还居然转身以马蹄声在我背后不停追逼:当双掌放在胸前,我就感到忐忑不安。谁折腾于我?平淡无为,退却之词是我一生的护身之符。诧异与突兀,如今我依然不明白是谁还在阻挡着我和追逼着我?追逼仍在追逼,阻挡仍在阻挡,今夜我仿佛看到了人间的危险与陷阱。
一轮月
一轮月,相不相见或挂不天上已经不重要。我常常将这轮月放入我黑夜的梦中,或者信手涂鸦在我白天的纸上:其实,这是一轮水中之月,一会儿聚合,一会儿离散,仿佛那么近又那么远。真实遮掩真实,虚无遮掩虚无:中秋之夜,我不知道是我在望这轮月,还是这轮月在望我?
2021.2.13
——原载《星星·散文诗》2021年6期 ,入选漓江出版社《2021中国年度散文诗》(王剑冰 主编)、成都时代出版社《2021中国年度散文诗精选》(龚学敏、周庆荣 主编)、新华出版社《中国年度优秀散文诗2021卷》(杨志学、干海兵、郝子奇 主编)
病中杂记(五章)
我昼夜幻觉
屈指细数,已有十日了,我在遭劫。
服药还是服药,输液还是输液,插管还是插管,我因肠梗阻而疼痛难熬。我的病情若我先前走过的山路与小道:泥泞而坎坷,陡峭而迷茫,像这充满药味的病房整日光线晦暗。
我在遭劫,药液滴嗒地从针管浸入我的肌体。
呻吟继续,我依然活着,时间与世界在疼痛。
杜冷丁,唯有这止痛针剂使我灵魂片刻宁静。
在病房,我若困兽,我昼夜幻觉……
墙上的影子
乌云狂叫之时,河水掀起波浪。
这时,高山变为黑影。众树晃动,众鸟逃遁,所有的梦都被惊醒而闻声四处消散。
这个下午,阳光洒落我的病床,我的体温渐渐发热,我的屋内蓦然一片灿烂:侧身背对阳光,我偶然看见墙面投下了自己的影子,而且暗淡又弯曲。
这是真的,影子投在病房的墙上。
河水掀起波浪,我却如释重负。
这个下午,我体温渐热,阳光投下了我的影子。
让冷来拍打我
翻开与合拢,这本书已经不重要。
既使重新阅读先前时常惦记和难以忘怀的那一页文字,我依然决定将夹入的那帧书签抽走,或者就随它放入此书的任何某一页。
穿行大地,我已经习惯了头顶的阴晴圆缺。
仰望冬日的山峦,想下雨就下吧,想落一场缤纷的雪就不停地落吧——让所有的冷都来拍打我。
从现在开始,我再也不去惦念与牵挂这本书,包括书中的所有文字:我愿将头顶的天空撕一道缝隙,任凭该下的雨滴和雪花瞬间降临。
这个季节,让所有的冷都来拍打我。
右耳被擦伤
无须争论,我是自己世界的投射,宛若刚才病房内自己投在墙壁的影子,尽管病态、虚无、斑驳。
我若一尾草,我在生病。我的胃肠整日嗳气、恶心、疼痛,我的世界消化不良:输液与服药,舒缓与抚摸;我隐约觉得有数枚石子不停地从头顶袭来,还呼啦啦地把窗外的槐叶打得啪啪着响。
我顺势抚摸我的双耳,仿佛右耳已经擦伤和滴血。
我一手抚耳一手挥舞,我一边猜疑一边张望。
我在生病:碎叶正随风飘落,右耳正嗡嗡地鸣。
绕过这扇门
我看到,这扇门已经陈旧。
我将远离这扇门,我将发誓再不踏入。
我将了断,在诱惑与失意之间不再犹豫,我将不再前移。我曾是门前的常客,包括逗留、徘徊、眷念,而我现在像春日时刮过的那一缕风。
再不踏入,再不瞻望,再不回顾,尽管这扇门仿佛花团锦簇:而我将绕过这扇门,以一种决然和无视的姿势。
天空又在下雨,还伴着几声闷雷。
众人一边躲闪一边疾走,而街面却被雨水溅满。
我在疗伤,我在抚摸我无语的窗棂。
2022.2.6
——原载《大风·2023卷》“散文诗页”栏目和《我们》微刊2022年9月23日(“我们精选”栏目头条)
在夜的梧桐树下挪移(外二章)
街边的梧桐在视觉内模糊。
傍晚,沿路落叶满地,唇边的话语被脚底沙沙的响声淹没。华灯初上,微红沉落于天边,城市的地标建筑瞬间成为剪影:夜色终于降临!
是的,时间淌入秋的河流,白天的事物与情愫在灯火下变异:有人狂舞,有人迷醉,有人沉睡,有人独醒。
城市之夜,只有灯火,梧桐在沿街投下一排排影子。
此刻,谁也看不清谁!
灯火在叶缝中缭绕,脸庞在一明一暗时片刻虚无。
这夜,注定没有睡眠。
他者在朝前,我却在往后——
灯火让人眩晕,我在梧桐树下沉睡与独醒之间来回挪移。他者在收获,我却在遗忘——
包括删除一些令人不安的词:苦难、失意、欲望、贪婪、刁狡、狂妄、仇家、怪癖者、戻气者……
若一只迷途的夜犬
山顶之上,是谁家种植的一片芭蕉林?
你看:阳光之下呈现翠色和鹅黄,给人炫目与迷幻。这是谁家修筑的居所?
仰望与好奇,我来自喧嚣之地,我怀揣困顿和不安。
我在这块山脚下留连,踱步又踱步,仰望又仰望,后退又前行。
无力抵达山顶,我若迷途的犬。
有家难归:鸟亦有归程,我的归程何处?
夕阳西下,山顶升起炊烟,无数清脆又喳喳的归鸟之音从芭蕉林的叶缝处依稀传来。蓦然,星子缀满天空。
山脚之下,我依然徘徊和仰望。
有家难归,若一只迷途的夜犬。
两眼继续朝上:仰望与呼唤,星子与鸟音,我开始在前行中后退……
该怎样熬过不安的夜晚?
袅袅的炊烟:我没有归处!
我像浪迹于旷野中一粒蠕动的黑点。
步履踏入同一座桥
三次了,天空依然蔚蓝。
我蹒跚的步履踏入同一座桥。时光已过数载,两旁的石雕栏杆如旧,绿油油的苔藓长满桥面。
历史让我无语。这是必由之路?跨出门槛又走入门槛:我在逆行,我在重渡同一条河流!
今日与明日有什么区别?
我一路伸手一路思想,一路朝前一路后退;我的衣襟和裤管在风里飘动,沿途的庄稼与野草也在不停地拍打着我。
我不断喘息,我不断流汗。
呼啦啦的声响,在我耳边一路相随。
桥啊!你的诱惑,我的烦忧。
第三次了,你的呢喃,我的牵挂。我若往返于天地间,我在重渡同一条河流呀!这是谁给谁修筑的桥?
白雁在空中尖叫:一排排,远去又消失,消失又无声。
我心若千只舟子,浪花拍击船舷,我随缘紧握船桨!
2023.8.21
——原载《星星·散文诗》2024年第2期(“踏歌行”栏目头条),入选漓江出版社《2024中国年度散文诗》(王剑冰 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