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晃一枪

地平线上，我仿佛听见
光的落地声
一枺树影在光的表面碎裂
六边形的裂纹
沿我下垂的眼帘蔓延

沙盘里的棋子吞吐着
那条被蚕食的边界
地铁站的台阶上
一枚硬币永远处于
下坠的姿势

有人反复在空翻
像未拆封的那些子弹
卡在枪膛锈蚀的皱纹里
让等待的靶子
一再失望

我们互为彼此的弹道
在抛物线顶端交换食指
当墨水在宣纸上
炸开一个缺口
所有的直线都开始侧身
开始面壁思过

镜片上的眼神学会辟谷
而那层玻璃的表面
拒绝交出那些被折射的
早已消散的准星

这个世界虚虚实实
有枣没枣
先打两杆子试试

◎双槑•初见
          
就这样，让夜色刺破眼睑
上床前
我把自己折成一只鸢
塞进昨夜的酒瓶

墙壁还在生长
吞噬着窗，吞噬着光
吞噬着墙上时钟的刻度

白昼与黑夜
在视网膜上厮杀
而我，只是这场战争里
一个安静的叛徒

让我继续下沉
沉到忍耐的最低处
在酒精的深渊里
打捞一个完整的自己

倒在双槑初见的空瓶中
突然想起刑场
当子弹穿过别人的头颅
而倒下的，却是我

◎洗漱间

凌晨的露珠在松针上
校准自身弧度
直到我的瞳孔漫出
第一滴蓝
此刻，整个雨季为我停留

你问起那些
被苔藓吃掉的姓氏
我们曾用体温孵化的溪流
正漫过城市的脚踝

表情在镜面上蒸发
而沉默，依然保持着
最精准的透明度

当岁月驮着年轮
穿过雾的豁口
我摸到最后一根肋骨
形成了发光的贝壳
让时间将永远悬停在
被擦去的那层水渍的豁口

突然看见镜子的背后
蹲着一个人
这个人蹲下的姿势
像是我死去多年的父亲

◎陋室

时间在颅骨里结出冰棱
失眠后反复擦拭
被手相篡改过的锈镜

有人从铜绿深处浮出水面
他们的影子长出喉结
正用我褪下的皮囊
试着发声

歌谣在床头柜直立行走
疼痛早已进化出腮
在液态的谎言里
他们游得比鱼更从容

有人把驯兽的手册
折成纸船放进历史的河道
血写的食谱仍在漂移
夜狼撕咬月亮时
总在啜饮草汁
而狗在黄金铸造的槽枥前
反复呕吐自己的胃

我的婚床长出根须
向下穿过未拆封的黎明
但总感觉，有人在暗处磨刀
让天花板簌簌落下骨粉
如同那些提前到来的鸡鸣
正在钟摆的裂痕里
孵出带血的喙

◎梗阻印象

词语在神经末梢短路
语法藤蔓绞紧喉管
锈蚀的哑弹在喉间引爆
硝烟，是游荡的标点符号

脑沟被钙盐殖民
灰质层叠着打不开的遗书
键盘在视网膜上结霜
每粒像素
都成为血栓的前兆

但舌根下仍有岩浆暗涌
食道里铁轨震颤不休
沉默的甲骨正在增生
刺穿所有被麻醉的黏膜

唯有脉搏在废墟深处敲打
未被破译的密电
猩红的潮水漫过午夜
冲刷着
所有词不达意的暗礁

◎心灵的坟墓
           ——给父亲

纸鸢游向云层断裂处
崖柏突然咳嗽
抖落几粒陈年灰烬
白幡在风里
模仿瘦金体的弯折

多少次后回头
胸针正以青铜的流速
坠入石碑
裂纹深处，你种下的名字
长成一片倔强的野蕨

坟茔在脑后持续膨胀
直到整个山坡
都成为透明的器皿
你的遗愿是枚青橄榄
被含在眺望的舌尖

我们终将学会
用脊椎丈量暮色
用脊梁撑起夜晚
当根系在泥土下翻身
你未说出的所有的半句话
正在轮回里涨潮     

◎行走的碑文
           ——给母亲

碑文里长出骨头时
我正用额角叩击
你深埋在我心底冻土下的
躺平方式

血统的密码
被清明反来复去誊写
当肚脐再次被季风拧紧
我听见胚胎
在石碑的背面
调试着啼哭的声调

以骨殖为界
划出生命倒叙的刻度
所有关于我的动词
都始于两具躯体坍缩为
零点时的相拥

当尘埃第一次学会站立
宇宙便有了新的坐标

而最古老的契约是
在余震中不断
延长心跳的尾迹
用六十年光阴熬煮汤药
直到墓碑浮出水面
成为孩子眼里的
另一座岛屿

我正以血肉供奉
这个被反复折叠的名词
在人间一次次生根

◎站立的倒影
           ——给早逝的侄儿

药香在皱纹里
沉淀成一片琥珀时
你对着我的童年
把叹息烤成一块方糖

那些哭与笑
互相溶解的夜晚
我们共用同一副骨骼降临
掌纹中，暗藏着
命运的走向

血脉是倒流的河
我曾站在下游
托起过你年轻的浪
而今的我
白发早已在源头飘荡

当画里的山峦开始重叠
我终于读懂你眼中
那些被生活嚼碎的月光
而今我的额角
却正在重新凝结为盐

我们都是彼此的遗址
在时间考古层里
用沉默
复写同一种呼喊

◎爱的经纬

白鹭在第N次迁徙后
沉入我的动脉
信鸽开始拆解羽毛里
那些未寄出的邮戳
爱的额头，正以苔藓的形态
一层一层地剥落

我模仿壁虎的断尾术
钟摆停在耳垂
藤蔓放弃所有的企图
只将触须指向你
所在的象限

潮水退去时
月亮碎成交媾后的沉默
爱液在锁骨间结晶
你数着那些
被季风篡改的秘密
而我的掌纹
早已长出命额状的磁针

当爱的漂流瓶被挑拨
在罗盘针的指引下
我们终于学会
在同一经纬晾晒自己
用体温轮番烘烤
彼此，命运沟壑的间距

         2025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