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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致背后的力量
——为《明素盘诗集》写序


  导读:著名作家、诗人洪烛为明素盘诗集所作的序言。

  
  《中诗网》主编周占林转来《明素盘诗集》,托我写序。其实,对于这位本名祝迎、又以明素盘为笔名的70后诗人,我早已了解且十几年前有过接触。为了更真切地感受其近作与近况,我尝试着把这部书稿当成陌生人的诗集来阅读。对诗不对人,尽量避免因久别重逢的友情而下意识地升腾起溢美之辞。
  读第一遍时,我联想到一个形容词:精致。这种精致并不仅限于语言上的,或者说不只是词汇、语法与句式的精致,更体现了情感的细腻、思想的严密。精致的作品,只能出自于精致的心灵。诗人匠心独运地将其对世界的发现,浇铸为语言的山高谷深,起承转合之间有惊险也有惊喜。
  读第二遍时,我察觉到精致只是表象,精致背后更充斥着一种莫名的力量,跃跃欲试,使静态的文字又不乏动感。那是作者用冷静的叙述努力克制的激情。这就是诗:静中有动,动中有静。这就是诗人:内心不仅有风景,也有风暴。词语是她的颜料。彼此的搭配如同调色,互相渗透,不易察觉地产生化学反应,形成复合的效果。“为什么选择这个词而不用另一个同义词?”这正是她的高明之处,能洞悉每一点微妙的差别。这种差别造就了个人的风格。明素盘的诗,表面看像针脚密集、图案工整的波斯地毯,供人放松地席地而坐,可暗自孕育着一场潜在的狂风骤雨,随时能变成飞毯,把搭乘者乃至自身席卷而去。
  读第三遍,我要求自己挑选出最喜欢的一首诗,而且,必须映证读前两遍时反差很大的印象。还真找到了。就是《一只鸟》:

  它在落日与戈壁之间
  每一次向上的力
  把自己抛向更大的虚空
  像一枚叶片
  完成另一种飞翔
  我惊讶于它的姿势
  忽上忽下的翅膀
  似乎忽略自身
  将渺小的影子放下
  每一次振翅时
  我的思绪间留下的缝隙
  从未如此释然
  而 想象在词语间穿越
  它飞得更高时
  大地在黄昏中慌乱
  此时 它远离了炫目的光芒
  还有什么能像这一只鸟
  勇敢地把自己掏空
 
  写诗就像捕捉空地上的鸟。诗人小心翼翼地靠近,生怕把它惊飞,但最后一出手的时刻则无比果断。这个过程其实比结果(无非是两种)更刺激:一场赌注下得最小的博弈,对于她的心情却无比重要。《一只鸟》仅仅是在写鸟吗?为什么我觉得作者更像在写自己?毫无疑问,那只“想象在词语间穿越”的鸟,也可以作为诗人的《自画像》。诗人的写作,诗人对这个世界的爱,以超凡脱俗的热度、深度、广度、高度,一次又一次“勇敢地把自己掏空”。“还有什么能像这一只鸟”,无怨无悔地燃烧自己?也只有诗人了,只有诗人能为爱不计得失。
  还有什么能像诗人,掏空自己后仍然能获得圆满?读明素盘的《一只鸟》,我想到郭沫若的《凤凰涅槃》:“我们年青时候的新鲜哪儿去了?我们青年时候的甘美哪儿去了?我们青年时候的光华哪儿去了?我们年青时候的欢爱哪儿去了?”是被时光掏空还是被自己掏空?幸好总有些美丽是永恒的,即使付之一炬,也会失而复得:“火便是你。火便是我。火便是他。火便是火。”明素盘不动声色描绘的,其实也是一只“火鸟”,只不过这是一只“冷静的火鸟”。在神话再没人相信的时代,遗世独立。这不正是诗人在钢筋水泥城市里的处境与写照吗?读明素盘的《一只鸟》,其冷静的语调却使我热血沸腾,下意识地背诵起闻一多的《红烛》:“红烛啊!这样红的烛!诗人啊!吐出你的心来比比,可是一般颜色?红烛啊!是谁制的蜡——给你躯体?是谁点的火——点着灵魂?为何更须烧蜡成灰,然后才放出光来?”诗人也是一只鸟啊,自己把自己掏空,自己又把自己填满。
  《明素盘诗集》中,同样讴歌光明使者的,还有一首《提灯的人》,也像诗人的《自画像》:

  光 再铺开一点
  夜就变小了
  他黑色的眼睛
  落下的情绪陷进一个修辞
  没有干预过多的空间
  只是 他与灯之间
  像一双手握住另一双手
  不过 远景层层推进
  又拉回的忧伤
  把内心推进另一个界限
  胜任所有的渺小 或更远处
  或许找一个理由
  任万物溶解于一种他想象的
  寂寞,清醒或者喧哗
  现在 他站在最黑的部位
  他是自己的 提灯的人
 
  明素盘的诗观:“诗意的实现现实,在生活中发现新的语言世界”。她是有雄心的,不是“诗意的发现现实”,而致力于“诗意的实现现实”。这哪是她的创作谈啊,本身就是一句关于诗的诗。甚至比她谈论的诗更像是诗,比她的代表作更像是代表作。代表着她对诗的理解,对诗的依恋。代表着诗构成他创作中的创作,乃至生活中的生活。大多数诗人努力在诗意与现实之间把握平衡,明素盘却不甘心,在追求诗人合一的同时,还渴望诗意与现实的统一。这是典型的理想主义,会带来现实的压力,但自身也具备动力。诗意就是一种原动力。明素盘为什么认为理想主义对于诗歌最为重要?没有理想就没有诗意。或者说,没有理想,你就发现不了诗意,哪怕它就在你眼皮底下。诗意需要你用一颗敏感的心去感知,去搜集与整理,然后通过写作而传播。理想好像挺虚幻的,却使我们麻木的生活打开一部雷达:时间的遥远,空间的辽阔,都逃脱不了心灵的掌控。
  诗是虚无的,诗人更需要把它落实。并不是为了使梦想实现,而是为了让它落到实处,哪怕只是一个点上,一根线上。它只需要在现实中有一个落脚点,作为跳板,就可以弹跳起来,就可以飞起来,乃至飞得更高。那种空对空的写作是无力的。通过现实的碰撞与反弹,梦想才能形成落差与反差,诗才能获得加倍的力量。这同样证明了诗学不是玄学,诗的玄妙不是玄幻。没有现实的作用力,就没有诗的反作用力。没有人性就没有诗性。诗是被生活忘记了的那部分内容。我们写诗,帮助健忘的生活恢复它那似乎可有可无的记忆。诗是一种理想,但这种对未来的理想正因为被前人想像过无数遍,已属于回忆了,对虚无的回忆仍然属于回忆,有时甚至比现实还要真实。当然,也比未来还要未知。所谓的理想其实是一种虚构。理想主义者具有非凡的虚构能力,而现实常常是上一个时代理想主义者虚构的结果。所以我怀疑不相信理想的人能写出面向现实的诗歌。正如我不相信不擅长虚构的人能有多大的创造力。
  与《一只鸟》《提灯的人》相类似的,还有一首《醒着的人》:
 
  从最黑的部分
  追逐落日后的光芒
  醒着的人
  怀着莫名的悲伤
  毫无保留的
  照见与被照见之间
  找到另一个我
  从虚幻遁入另一种虚幻
  试图摸到更多的存在
  试图 摆脱一次陷入
 
  这更像是诗人的《自画像》了。诗人,就是把真当成梦、又把梦当成真的人,就是在梦里面醒着的人,就是醒着做梦的人。入梦,意味着灵魂的一次转世。醒来,则意味着另一次。循环往复。正如写诗或不写诗的状态,也是如此。简直就像两个人。分别借助对方而诞生。一首诗也有城乡结合部,也有梦与醒的结合部。并不见得就在一行与另一行、一个段落与另一个段落之间。一首诗里应该既有客观世界,又有主观世界,是主观与客观的完美结合。在主观与客观的结合部,严丝合缝,甚至水乳交融。那横空出世的一系列意象,既是外物的投射,又沾染着作者的心血。它是有体温的。通过意与象的结合部,你不仅看到作者所看到的,还想到作者所想到的。一首诗,还应该给作者与读者超越时空的结合提供无限的可能。阐述对客观事物的主观感受,诗不是走捷径,而是绕弯路,尽可能表达得更为含蓄、曲折。最快、最准确地抵达真理,没什么了不起。令人喝采的是:诗人甚至可以把谬误自圆其说。一首诗应该系着一个活结,等待读者将其解开。
  读诗、写诗,为了什么?对于明素盘个人而言,原本是为了忘忧的,不是为了“添堵”的,诗是她的美酒,诗是她的忘忧草。她借助诗暂时脱离现实——现实中总有让人不满意的地方,会使她萌生逃离或躲避的念头。她无法像某些诗人那样,把不满意的现实带进诗歌,针对不满意的现实而写诗。她信奉理想主义的写作方式,但仍然认为自己的诗是现实主义的:我写诗,为了再造一个现实,哪怕它仅仅存在于我的诗里面。哪怕我再造的仅仅是我理想中的现实。我以这虚构的现实,来弥补真正的现实的缺憾,来间接地表达自己对现实的不满。
  当然,这只是我的解读。或许有助于我们理解明素盘那给人耳目一新的诗观:“诗意的实现现实,在生活中发现新的语言世界”。似乎有点极端,但也不乏追求极致的力量。
  我终于读懂明素盘了。她追求的不是精致,而是极致。极致之美,远远大于精致之美。极致,才是精致背后更大的力量,更有创造力,也更有震撼力。
  再读一首明素盘的诗吧。这次,我挑选的是《对面的列车》:

  我无意躲避什么
  仿佛面对另一个自己
  迎面奔驰而来的
  每个瞬间都被迅速转移
  像相遇的某些东西
  正从缺口涌向我的身体
  像逃跑的飞翔的鸟
  而 远去又消失的恐惧
  死而复活
  把我置身于重重包围中
  这多像一面魔镜
  我看见幻象
  看见许多的自己向自己奔来
  而 那些沉淀的生命片断
  终不能被再轻易夺去
 
  在这首诗的结尾处,我察觉到一次急刹车:阅读的身姿不由自主地前倾。很明显作者是故意的,让搭车的人在瞬间失去平衡;但我仍宽容地认为她是为了避让前方的车辆。诗人写诗,为了偿还一笔不知什么时候欠下的债务。也不知是欠谁的,但总能听见某种催促的声音。她必须飞快地写,才能尽早赢得想像中的轻松。偶尔被一个句子绊住了,会觉得欠下的更多。直到她遇见“对面的列车”,才明白亏欠的对象,不是别人,也不是这个世界,而是“另一个自己”。当诗人学会“面对另一个自己”,才能找到自我,才可以说真正拥有了这个世界。一个人是否可以有两个灵魂?诗人可以。一个在大地挣扎,另一个却脱身而出,向着星空私奔。在这种愈去愈远的割裂中,她体会到加倍的疼痛,和同样翻了一番的成就感:第二个灵魂洞察一切,简直可以代替上帝。那是从属于他的陌生人。她喜欢借助这双陌生的眼睛来打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自己。她岂止比常人多一个灵魂,还多了一种自我陶醉的戏剧性。

  2018年4月19日北京
简介
洪烛(1967—2020):原名王军,1967年生于南京,1985年保送武汉大学,1989年分配到北京,现任中国文联出版社编辑室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诗网第一届签约作家。出版有诗集《蓝色的初恋》《南方音乐》《你是一张旧照片》《我的西域》《仓央嘉措心史》《仓央嘉措情史》,长篇小说《两栖人》,散文集、评论集、历史文化专著等数十种。另有《中国美味礼赞》《千年一梦紫禁城》《北京AtoZ》《北京往事》等在日本、美国、新加坡、中国台湾出有日文版、英文版、繁体字版。九十年代成为掀起散文热的现象之一,被《女友》杂志评为“全国十佳青年作家”。 获中国散文学会冰心散文奖、中国诗歌学会徐志摩诗歌奖、老舍文学奖散文奖、路遥青年文学大奖、 央视电视诗歌散文大赛一等奖,2008年中国散文年度金奖,2013年《海外诗刊》年度诗人奖,《萌芽》文学奖及《中国青年》《诗刊》《星星》等奖项。2012年入选博客十年“影响中国百名博客”。
责任编辑: 西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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