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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诗的“通天神狐”
——读萧萧诗集《让万物穿过我》


  导读:旅美华裔著名作家、诗人刘荒田评萧萧诗集《让万物穿过我》。
  
  所谓“一日诗人,一世诗人”,萧萧上中学时即以诗名世,之后以传媒影视谋生,搁笔十余年。去年,萧萧以诗集《让万物穿过我》(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9年10月出版)回归诗坛。我读这本新著时,手边还有清人袁枚的随笔和诗,有人称袁枚诗“如通天神狐”,姑且借来形容萧萧这一最新诗集。它有三个鲜明的特点,予以证明。
 
一、繁缛的意象
 
  短诗限于篇幅,要旨之一是单纯,然而,萧萧的诗与之相反,以意象繁缛制胜。且看他笔下的“脚印”。“他的脚步把自己搬来搬去/这次他只是搬动了影子/他的身体还没有按时归来/一条路,空出许多想象,必须有人前往”。“野草丛生的脚印,每一步摇晃大地/风起云涌。你走过的每一条路/最终折回来,拿走属于它的全部/你始终走不出自己的脚印/也无法掰开你与自己的影子/你越过虚无,在脚印里/存在,走丢一条响亮的路”——《徒步》
  脚,脚下的路,派生了实在的身体、影子、脚印、大地、风云,以及虚拟的“虚无”,化入时间的命运。很少诗人能把路上行者描绘得如此别致而精到。你可追随诗行,叩问命运:为什么脚步只搬动影子而撂下身体?为什么脚印“野草丛生”?为什么每一条路都回头,为什么你走不出自己的脚印,为什么脚印和影子“掰不开”?这密集、纠结的意象所揭示的,难道不是现代人尤其是以远行为标志的移民的生命之核?好在,不必强求答案,也没有划一的答案。有如李白诗“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的情境,“空出许多想象”的一条路,诗人只管把化为意象的生命填入。
  诗人的意象,富于独创性,无论“句”还是“篇”,都力求出新。乡愁,以腾空自己来容纳。
  “我恰好不在,剪尾燕归来/三五成群,摇晃电线杆上的故乡/我腾出门前的荒芜,种上稻香/和鸟鸣,村庄重新有了呼吸/最终我腾空自己,让春天住进来/成为我鸟语花香的主人”——《春到衡阳》
  还有:“从古渡口逆水而行,耒河鞭打我的肉体/催我赶路。被岁月浸泡的小镇长满了青苔/我在那里练习跌倒,为了走得更远”——《那个叫泉溪的小镇》
 
二、多歧义的寄托
 
  单刀直入式抒情,“一语中的”的击发,常常是女性诗人的长项。男子汉萧萧别出蹊径,以雄性的姿态,追求意境上的复调,通过互文,对照,互换,倒置等手法,把现代诗的多解性肆意发挥,让读者享受多方面诠释的乐趣。
  《鸟人》一诗中:“一个人与鸟交换身体之前/他们是彼此的反义词,水火不容/仿佛天与地之间,裂开一道难以缝合的沟壑/持久的对峙,又难分难舍/鸟飞绝,一个人捡起自己的影子/\以鸟的姿势,在大地行走/他们骨肉相连,彼此之间了无缝隙”,从中可看出作者的用心。
  宏大意象固然潜伏歧义,信手拈来的日常琐事也不单一。诗人约人喝咖啡,先“坐在白开水里”等,对方没来,黄昏已到,等人变成“等两杯咖啡”。人终于来了,交谈不多,“你低头看手机”。 “我们谈论未来和它潜伏的/一切危险,而我手无寸铁/你递给我两杯咖啡,我必须/在它们之间做一个选择/我把加了焦糖的那杯拿铁/给了你,将原汁原味的苦涩/留给自己,和即将剩下的一个空杯”——《喝咖啡》
  诗人在等谁?我们不得而知。诗人也没有加入价值判断,只将人与人之间一种非常态和盘托出。自己的“手无寸铁”暗暗对应“加了焦糖的那杯拿铁”,幽默感深藏。然而,我从它品出“打翻了五味瓶”般的复杂味道,这就是生活的本相。
 
三、具深度的哲思
 
  以诗做痛切、深沉的内省。意气飞扬的青春歌者进入中年,在两个国度穿行,为养家活口而劳碌,为名成利就而折腰,灰头土脸,筋疲力尽,晚上,踢掉皮鞋,和衣躺在床上,”长恨此身非吾有,几时忘却营营”,进而作了超越性思考。
  他从熟悉的高中同学,诗人和电影导演的死去,想到“纯属意外”地活着的“凹凸不平的自己”。进而,以感性的诗句,铺开内心的激烈冲突。“我与黑暗较劲/被邪恶的力量挤压/我的身体里隆起巨浪/呼吸弯曲,不断咳嗽/咳出一地谎言/咳出一座红海,波澜不惊/地平线倾斜,太阳迅疾翻滚/以磅礴之势,闯入我的胸腔/弯曲的世界需要光辉/鱼贯而入,削去黑暗隆起的部分。”
  诗人的反省,并非凌空蹈虚的说教,而是从身处其中的人生出发,有血有肉。 他曾经在北京电影学院深造,以诗而记之。“这个秋天,我运用光影/欣赏一群人熟练地扮演自己一部在秋天上映的影片/我听到一地落叶为他鼓掌// 一个没有台词的角色/生活就是一次自导自演的实验/在这里,我遇到久违的阳光/我看到我的影子在大地上站起来/与草木为伍,只要一个角落/走在一场没有开始的戏里”——《在北京电影学院》
  诗的触角探入终极价值。一对厮守终生的伴侣,终于要面对死亡。“倘若他不幸于昨天死去/一定比来时安静,了无痕迹/第一个发现他死亡的/可能是今天初升的太阳/敲碎玻璃窗,入室收尸/把脂肪燃烧的黑暗/和骨头罅隙里的叛徒/打扫一干二净,用诸神之光/鸟鸣赋予他灵魂之翼/赴火焰之约,在灰烬中/他与她重逢,如同初见”——《空巢老人》。老年的爱情,信诺,最后化为无比瑰丽的火焰,读之欲泪。以上的粗浅解读,所依据的诗作都是随便拿来的,未必属最上乘,即此一端,足见这本诗集佳作的密集。确实的,它以教人叹为观止的想象力,丰厚的生活根基,超拔的思考征服了我。
  最后,要强调的是,“通天神狐”这一绰号有一奇妙的注解:“醉便露尾”,萧萧的诗也一样,一个不小心,真情倾泻,难以自已。
  “一个伫立秋天的人,就是一座悬崖/比悬崖可怕的是一个人的寂寥 /成为这个秋天里,另一座悬崖/黑夜虚席以待,他的灵魂将要载誉归来”——《上帝给世界派遣一个卧底》。这一节可看作诗人的“夫子自道”。
 
2020.5.于美国旧金山
 
作者简介

刘荒田:旅美作家、诗人。广东台山人,1980年从家乡移居美国。在旧金山一边打工,一边笔耕。2009年以《刘荒田美国笔记》一书获首届“中山杯”全球华侨文学奖散文类“最佳作品奖”。《你的岁月,我的故事》一书被列入2017年世界读书日“编辑人推荐书单”。2017、2018年进入中国三大文摘杂志“最受欢迎的报纸作者”前十名。2019年获《花地》散文奖提名。

责任编辑: 西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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