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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场内外(组诗)


  导读:吴海歌新作快递。

*某时尚女郎,和她周边的几个男人


奔四的女人,着力地,与时尚赛跑
 
银铃般的声音,从红唇白齿间透出来,飘出去
从我窗内、窗外的缝隙中转一个圈儿,飘远了
她的身影,恍若十八岁的少女,飘逸在花圃碧草的叶尖
长发披肩、脸庞红润,看不到皱纹
她喜欢与隔壁的男保安说话。保安拘谨、小心地听着
女人的声音大胆而响亮。在荷尔蒙的驱使下,具有某种意识的冲动
体肤饱满,富有弹性。阳光,像聚光灯一样跟着她
优越感,闪灼着金子的光泽,挂在她的嘴角、衣襟、纽扣,及全身上下
她被笼罩在光泽中。意识的中心点,隐含着细腻的高贵

“权力”退休以后,灵魂里的高贵凸现出来。成就感里,多了些技巧
总能准确地,击中男人内心的柔软

这些技巧,屡试不爽。深得男人的好感
她惯于赞美身边的人、花草和猫。这是她从职场往来中获得的精髓
特别是对男保安说话,两眼放光,秋水盈盈,语气甜美、清脆
保安却以男人固有的稳重回应
“这样的男人是金子”。女人心里说
 
2
她的眼尖,像聚焦镜一样,射出聪明女人特有的敏锐
总能采撷到男人最亮的部分。光和影,构成事物的丰富性
一个粗壮、磁性的男人,也由这两部分构成

她不断发现这个男人的优点、亮点,厚实、壮实和温和
男人骨肉中透出的能量,可惜有一半,已交给他的女人
而自己,只有仰望和羡慕的份儿了

他当保安,责任心像门板一样立着,挡在进出口
胸脯像一堵厚实挺拔的墙,常常逼得她透不过气来
“除了没有职权,其它的,所有的身体的零件,都比自己的老公强”
她总是这样地咀嚼着他
 
3
谢谢胭脂!谢谢香水!谢谢品牌服装!
“这法国货真不错!”女人说
 
谢谢宝马坚实的轮胎!谢谢飞机有力的翅膀!
女人每周,专车去省城,每月专机去香港和法国。飞机来去地飞
那是一颗春心在飞。是胭脂、香水在飞
 
谢谢剪子!谢谢吹风!谢谢理发师灵巧的手!
美发、护发,好手艺出自省城那个小青年
他手指柔软,肌肉硬朗,活力四射
他的手指,在女人的面庞和头皮上摸一摸、揉一揉,神经就会畅通
剪子和吹风,就会有所领悟,就能把住女人细密的心思
恰到好处地,把女人的年龄年轻化、皱纹平面化
还原成,少女特有的光泽,和弹性
小青年的声音,与他的剪子,同样具有美容的效果
手指和裤裆的硬度,能在她的面颊按摩出红晕

4
一个奔五的老男人,在潜意识里,幻想与她做爱
这些心思,女人当然不知道。要是知道,一定惊讶,而且厌恶
老男人无异于朽木,是拿不起来的豆腐渣散件
最有震撼力的是男保安:尽责,不乏体贴;坚硬,不少柔情
粗实的肌腱,能引起女人长久地亢奋

他怎么想?作为男人他能怎么想?不管他怎么想
她每次从他身边走去、走来时,总要在那里停留10分钟
说一箩筐话。一身华丽的衣服香喷喷地,向四处扩散,擦试着男人粗砺的目光
笑声更是迷人,不知道在里面夹杂些什么药,总是弄得人受不了
特别是当她走到保安室,那三尺内会骤然升温
肌肤,在笑意和声音的揉摩下,更显得白里透红,具有漩涡般的诱惑力
这厚实的门板,同样受到感染和挤压,几乎要挣脱门链,向她倾倒过来

而老男人,却像遭遇了飓风,站立不稳,几乎拔地而起,向空中飘去
老男人钉子软,桩子不稳,不像男保安那样镇定有力
 
5
尺子、秤砣、纽扣,是女人随身带的三件武器
用它来丈量,男人的身高、体重、强度和硬度。荷尔蒙,在她手里能称出斤两来
而扣子,在女人的指尖上捏着,想收就收,想放就放
如美人鱼入水,上岸。她拉动空气,形成微微的波浪
我们也许,只看到他肉体的某一面。这样的女人,当然不会单薄到,像一片纸
她是立体的、多面的。在这世面上走着,如此逍遥,随意
没有与鳄鱼亲嘴、跳舞的本事,活不到这份儿上
吸引、驱赶鱼群和水草,是她的本事
胭脂女人。海豚女人。狮子女人
嘿嘿!总能调遣花朵,聚集香气和杀气

衣裙更有不一般的功能。可以调动春天,与她同步
还能煽风点火,引起众多的欲望和尖叫,轰然而起


很好玩的,多面体女人。像充气娃娃。但远胜充气娃娃
她绝不充当充气娃娃。这就是她的魅力所在
她有温度、热度、风度,亮度。还有品味。他决不轻意跟男人上床
“随意跟男人上床的女人是滥贱女人,是没有心智的可怜的女人。”
她如是说。她说她的每一根汗毛都是值钱的

把硅胶做成充气娃娃,这是日本人的干活
她不会干。她只把硅胶往乳房的切口里塞进一点点,到隆起即可

她身上,最要命的是,有一种“味”。这味是她独有的
声音里能透出一点点。胸部和手势能透出一点点。眼神能透出一点点
我找去找来,好像在传说的森林里找到了

洁白、柔软的手臂,丰满、弹性的臀部,以及其它部位若隐若露的肌肤
都能透出那么一点点。她的低胸,在俯仰间露出那一点点,特具杀伤力
我说这女人有味,她不会否认,但也不会全然应承
一切都让你去猜吧
 
你可以大胆地用目光,去上下翻转她。甚至可以去撩开她的裙摆,及护身内衣
她不会退让,也不会阻止。当然我说的是用目光
也可用文字。去大胆拆解她软的或硬的结构
甚至,可以用品酒师纤细如光缆的舌尖味蕾,去赞美、品尝
她的可观感的每一部位——确实是很有味道的
                                                                                                                                                           
2011.11.20
 
 
*观察一列火车 
 
1
从远处看,它像一条蛇
从更远处看,它像一条蚯蚓
从更更远处看,它像一条直或曲的线
它在地球上绕行,像在缠绕一个巨大的线球

从侧面看,它有很多闸门,像长长的堤坝
打开闸门,人流涌出来,像在泄洪
又像一个长长的、卧倒的怪物
从身体一侧,依次长着很多嘴巴

趴到它的脊背看,它像一条青虫
肥大绵长。在菜园坝的菜叶子上,静静地卧着
发出低微的吼声
在它头部的前端,长着一张宽大的脸
两只大眼睛,明亮而专注
像亲人的脸。像老婆、情人、父亲
静止时,它在观察我
很认真,不发火,有耐心
但在奔走时,它会毫不犹豫地,将我的视线拉长、扯断
从温情到无情。连飞吻也没有给一个
很快就消失在动荡的空气中

2
它有嘴,就一定有胃
它的嘴,没有牙齿,略显空洞
食物,大多是活物
不仅是活物,还有灵魂、思想
脏污的、干净的...

它奔跑时,受人掌控
众多的灵魂,成为它的灵魂
众多的思想,被它的躯壳捆绑在一起
命运,把它们带向远方
众多稚嫩的、成熟的、僵硬的、腐朽的、病态的
健康的、渺小的、卑污的、伟大的
壮硕的躯体和灵魂
填充在它的胃里

3
它的手、脚、眼睛、思想
被司机的手、眼睛、灵魂控制着
朝着既定的方向奔跑
实施操作的手,又被更长的手控制着
看见,或看不见
在监控室、在电脑、在会议桌、在手机、在图表、在计划
在奖金、在镣铐下,被控制着
如果用一个符号表达,就像在一枚圆形的印章下
被控制
火车,其实,就是在这枚圆形章的边缘,或底部
运行,周而复始,有规则、不停滞

4 
众多的命运,包括思想、灵魂、行动、向往、暗算、欲望
都将在一列像青虫一样蠕动的躯壳内被控制
而一旦被排出体外,就可能散向四面八方
火车的运行,在上帝的眼睛下,周而复始
上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吭声
偶尔,不高兴,或咳嗽一声
火车就会发生震荡
最坏的结果,是翻转、折断
像一次重大的动车事故
给人类,一个小小的提醒 
                                              2012.01.13

 
*   
 
一 
不管来自哪个方向
它都压迫着我的神经,和呼吸
一只蝴蝶,悬停在睡梦中,像一把刀,闪闪发光
 
二 
当我睡去,生与死,没有了重量
而蝴蝶,却生动地起伏
在我睡梦的深空,守护着,一株大花
它开放得那么广阔、舒展
在一张底片上,能听见,蝴蝶恋眷的叹息
 
三 
蝴蝶,跟随着我
与我落下的影子,互相依存
为我的踌躇、郁闷,而伤心
在我呼吸的上空,蝴蝶与蝴蝶,轻微地争吵
 
四 
蝴蝶,将我的人生,打开和装订
细细地读着我的履历
翻阅着我的每一片原野、每一个春与夏
有了蝴蝶,在我履历上读着,我就有可能打开
又一季花期
 
五 
像一位尽责的父亲,被女儿守候着
他在那里酣睡。身边不断地长出草,长出新的春秋
蝴蝶,一直忠诚地守护
 
六 
无法表述,蝴蝶的心事
就像无法表述灯光。无言无声
它照着我深入的路。像走进很深的情怀
它相信,从一片纸的安静中,会走出繁花似锦的春天
 
七 
一棵在,深空中行走的树,树冠里点着灯
蝴蝶,就是掌灯人
它观察我睡梦中奔跑的样子,放逐众多祝福的语言
 
像光的符号,守护着夜
一棵树,在梦中开花。蝴蝶啊,在高处
用翅膀扇情,用眼睛,打灯
 
八 
匆匆过客。穿过夏,赴向秋。一只蝴蝶跟随着
途中,蜜蜂是个插曲。只有蝴蝶,持久地
像排演着什么,一直跟定
持续地书写,掌灯行进
 
2012.05.30
 
 
*时间,与流水
 

如果,时间是一只挂钟,我就是流水
如果,时间是流水,我就是流水中的漂浮物
往事如岸。爱与恨,弃置在岸上
 
我在漂
 

时钟是岸。鲜花是岸。美女是岸。挥手,霞光般柔和
紫色的岚。秋天是岸。光裸的树枝是岸
长皱纹的泥土,瞧着我,匆匆而过
 

时间的漩涡,吞噬我。吐出来。我仍在漂
仍在,缓慢或急速地,逐波而下
 
太阳亮着发黑的瞳孔。月亮露出惨白的面容
它们挂在天上,瞧着这世间的流水
不惊不诧。像个无知觉的冷血动物
 
爱情的鞋,搁置在岸上,成为冷漠的旁观者
光芒,越来越遥远,空濛地,罩着一具孤零零的雕像
 

那些手,在岸上,像竹笋
那些笑,在岸上,长成青苔,与虫鸣为伴
而我在漂。越漂越远。而我的那些空壳,越漂越模糊
 

月光,照着我。淘洗着躯壳的空
河流的奔腾,推搡着我,如推搡一只小船
我在漂。像从瀑布上端,漂向黑暗的谷底
 

河流将我扔给鱼,我就属于鱼
河流将我扔给深渊,我就属于深渊
河流将我扔给水草、礁石,我就属于水草、礁石
河流将我扔给未知,我就属于未知
 
那只蟹,躲在岩石下、沙石中,它比我幸运
而我,还在漂
 
2012.11.18
 
 
*三月,桃花 
 

浪涛般打来,轰响,压住船舶的汽笛声
一群姑娘,笑着、唱着,桃花就从脸上凋落了
转瞬间,露出青石板的生硬
 
我看到流水,切开峡谷
粉红衣裳,随流水翻滚
天空,不再深不可测,折骨俯身
凸显父亲的怜悯
 
时光,在一群人内心,既灿烂、又脆弱
转瞬即逝
 

一些尸骨越陷越深。她的容颜早已改变
呼吸停留在原址,继续吹送
三月,又一次得手。把桃花吹开、撕裂
把香,和回忆,搂在怀中。还搂着蜜蜂睡觉
 
啊,三月,蝴蝶纷飞,时光动荡
我陷在这激流中。桃花,离我越来越远
她从一个人的脸上凋零。尖锐的叫声
把三月的蓝玻璃,砸了个大窟窿
 
春天,在一个人的内心崩溃
而我,是最先感知崩溃的人
内心蝴蝶蛰伏,垂下翅膀,呼吸停止
凝固在,我的肺叶上
 

转过脸来恋爱。速朽,像一页薄纸遭遇大火
焚毁的翅膀,碎裂、纷飞、坠落
其中,有我不再潮湿的叹息
船舶上,压着我的呼吸,和重量
 

春天,三月的大床,即将拆散
它的骨架,一些如杵,一些如槌,敲打着月亮
和我玻璃的内心
花开的季节,裹挟着盲目、狂热、惊惧和谎言
滚落在时间的裂缝中
 

落进三月,或三月前后,都叫命运
雪未化,恨未消。三月,乍暖还寒
 
花自打开、关闭。蜜蜂来来去去,患有遗忘症
蝴蝶的内心,梦,还没有起飞
 
风情万种的桃花,内心骚动,通体燃烧
无法自持。与蜜蜂,发生了一夜情
 

躲躲闪闪的街灯,走在阴影中,成了寻寻觅觅的李清照
叹息声,像厚厚的帷幕。把自己困锁在黑暗中
三月的夜,虫鸣充着电,花朵自带电力
在梦中点亮街灯。在燃放中,确定自己的位置
两个恋爱的人。一个将谎言,打磨出耀眼的火花
去点亮另一个人。将爱情的零件,焊接在对方的身体上
他们在谎言中,越走越远
无法分辨,哪一枝桃花是真,哪一枝怀假
 

三月是个大观园,住进探春和惜春
蜜蜂是多情的贾宝玉
袭人如风。在床上,与宝玉初试云雨
 
三月,易于拆散的床
 
2013.01.23 
 
 
*婚   礼
 
他们终于结婚了。山盟海誓
不过,全是鹦鹉学舌般地,跟着婚礼主持人说:
“我爱你。你的美貌使我动心!但我们结婚后,我的心就不乱动了
像海里的礁石那样”,男的说
“我愿意跟着你的感觉走。你没感觉了,我就不走了
像河水里的鹅卵石那样”,女的说
 
新郎、新娘,喝交杯酒、过独木桥
在人们的祝福与杯盏碰撞中,爬上了疲惫的婚床
 
新郎、新娘,其实也不算新了
半年前相识,第一晚就上了床
灯亮了,灭了。就那么简单
后来,女的催着男的结婚。心里却盘算着离婚的日子
她总是看他不那么顺眼,嘴里却说,爱他
像女儿爱父亲那样。她要与他结婚。他有些为难
他把她看成锁链、尖刀、和囚笼
 
但他别无选择。他也想在结婚后的某一天离婚
但必须设法转移财产。她已是二房。但他不能因她失去三房、四房
“不能结婚”,他心里想。但终于还是结婚了
 
婚礼上,主持人话音朗朗;一对新人,信誓旦旦
满堂灯火,一串彩车,惊动了整个县城 
 
2013.01.27
 
 
*   
 
她死了。寿终正寝。停摆在床板上,比活着更安详
但她似乎心有不甘——她还没有活够
 
儿女们在忙着装殓、做法事。不停地下跪、站起、下跪
幺女儿,悲悲戚戚,满眼含着不舍
二女儿释然,有说有笑:“人就那么回事,早晚是个死”
大女儿叹口气:“哎,终于解脱了”
但想到自己正走在死亡的路上,忍不住眼泪滴嗒滴嗒地往下掉
 
女婿个个呆若木鸡,磨磨蹭蹭,跪下去似乎很难
但终于跪下去了。膝盖离地面一寸高
心想:时间怎么这样慢?讲究怎么这样多?
但想到这死亡之夜,马上就要过去了,也就咬咬牙,忍一忍:
“终于不再看她的脸色行事了”
她的死,像从背上取下一块巨石
内心顿觉轻松多了
 
鼓乐齐鸣。哭丧的歌者:
唱一首歌100元。喊一声亲娘200元
连呼几声,声声悲戚
歌者头裹孝帕,腰系麻纱——披麻带孝。儿孙们臂戴青纱
歌者像个真孝女,呼天号地,阴风惨惨
死者像在飞。歌者抓住她的佩带不放:
“我的妈呀,您怎么这样狠心,把我们抛下?”
 
黑夜更黑。灯火明明灭灭,像悼念的人。像死者的儿女
死者入殓,等待择日下葬
死者无权喊话。活人说了算。最终是儿女说了算
趋吉避凶。保财气、运气、福气
升官的想继续升官。发财的想继续发财。升学的想继续升学
“我的妈呀,您要保佑我们哟!”
儿孙们说着,又磕了几个响头
 
女儿的想法更贴近妈:青春,都分发给丈夫和儿女们了
自己干瘪的身体更像一方墓地
于是放声大哭起来
 
上香的上香。敲磬的敲磬。念祭文的念祭文
过奈何桥、闯鬼门关。就在这一刻
笑的笑、哭的哭、说的说、唱的唱。就在这一刻
 
死者躺在棺材里,似乎没听到,似乎什么都听到了
死者翻身坐起,睁大迷惑的眼睛
 
                                                                   2013.01.27
 
*一滴墨水醒来
 
花朵闭合。蝴蝶安静地睡去
 
一滴墨水,在灯光的轻抚下
站起身来。在黄褐色的纸上,缓缓动步
 
这是它的居所。走进走出都在纸上
唯一的天空。下雨无所谓湿
 
它在无知觉时醒来。醒着时睡去
一滴墨水,在纸上痛哭
谁听见了
 
热爱的纸张,终生不离不弃
坟场,在纸的深处
 
一滴墨水的潇洒,不为人知
它在睡眠的漩涡,怀抱落日
 
陨落的花朵、蝴蝶的忧伤
穿透一滴墨水
 
人们睡去。一滴墨水醒来
 
 2011.01.13
 
 
*高 峰
 
谁的乳房,在白雪中变冷
被众多的蝴蝶捂热
 
谁的乳房,在一夜间成了最高峰
它的火焰,冷到零下50度
仰望者,脚步被冻僵。目光断裂
 
仰望。纷纷赴死的蝴蝶。追着灯
——她的美,成为一座高峰
 
谁拥有这样的荣誉?让来者死去
冰块碎散。比水晶更适于雕饰
 
远方移动。速度或许用死亡能追赶
在那极冷的地方。我们竖起墓碑
一辈子歌吟不止
 
2011.01
 
 
*内心装着河流的人

浪花喷涌,自我心出
河流载着我的欢乐和悲伤

我是一个立起身来
行走的浪花和泉水
阴影打在我的心上
石头从体内滑过
阳光疏朗,时有时无
箭矢般落入河水的暗处
 
时光的衰老,在我身体内
缠绕、迂回,或升降
身躯沉溺在,时光的河流中
 
影子沉溺其中
影子在呼叫
我浮游在影子上,像一条鱼
呼吸着时光的颗粒

我在水底穿梭,偶尔露出水面
我搬动着石头
掏着它古老的根

                               2012.04
 
 
*道  路

眼前的道路,像游动的群蛇
又像浮在空中的江河或溪流


我在这道路中被缠绕,像一只圆球
我舞着剑。舞着时间与道路的彩绸
这道路,把我缠紧

在这时间的江河中
驱赶着逼得很紧的游蛇

我除非不再转动
否则,这蛇、这道路
就不会松开,掉落
 
2012.04.08



*领  带
 
领带什么时候从脖颈被扒下
现在我把它重新系好
在脖子上,把结勒紧
我怕它,再次滑落
这是男人谨慎的标志
 
不管是不是梦带来的慌乱
是不是挑逗,我都必须将领带拉紧
像勒紧一匹野兽
 
内心有十匹奔跑的狼,或猎豹
它们在血液里奔跑
只有这匹领带能管住它们
系紧、勒死
锁住一群野心
 
2012.04  
 
 
*怀念一个人

她的脸,落进水里,浸润了数日
被一声鸟啼,揉皱,复又扩展,抚平

我带着这一汪绿水,走出村庄,上了公交车
我趴在车窗口,一点一点吐出来

我发现,大水涌向街头
平滑的街面,到处流淌着,她的头发、眼珠
面容变成了远去的街面
 
而我踉踉跄跄地,分开街灯
走进一个不为人知的死胡同

2013.01.09
 
 
*乌  鸦
 
像烧焦的一粒碳,蹲在树杈上
眼睛豆粒般燃着。这是一个火炉的窗口
 
这粒碳,一直这样黑着
从未因世人的蔑视改变外形,也从未停止思索
 
这粒炭偶尔起飞,展开的翅膀,像一支大排笔
蘸着浓浓的墨汁
它想把内心的图案,涂抹到天上
 
一个愚蠢的想法,终于成为它一生的败笔
它被认为是一只苍蝇,在天空落下污点
 
2013.01.09
 
 
*花  开

一群姑娘,住进花籽的闺室
等待掀开泥土的那一天。她们在黑暗中点灯
这梦中的花朵。掀开泥土,就是掀开盖头

姑娘们,从树根爬上树梢。这是等待的又一过程
她们不但学会梳妆打扮,还学会爬高望远

树干树枝树稍,爬满她们的影子
眼睛藏进花蕊。肌肤变成鸟。花粉变成叫声
可弹、可破的,不仅是她们的皮肤。不仅是山水
还有城池,和人心

一群姑娘,占领了山地、占领了桃花
她们在树干里藏着、树枝上爬着

2013.01.30
 
 
*挖掘机
 

挖掘机,将自己挖出
 
颓败的城池。被埋葬的诗歌
枯朽的人骨。滚动的头颅
被挖出。花朵开放,似饥渴的杯子
 
时间倒毙
砖坯、水泥、玻璃、钢筋,从死亡中复活
欲望的器乐,组合成
新的城市群体
 

挖到果核内部。铁,被果肉咬伤
水中的铁。月光中的铁
——挖掘机的手臂
 

掏着大地的心脏、经脉、思想
眼球,爬到楼房的枝桠上,眺望远方
 
死亡的音符
闪烁如群星
 

将僵死,化为活物
将躺下,掘成站立
将埋没,掘成坦露于天地的黄金
 

向远、向近,都与挖掘有关
它挖,我喊
声音,贴在玻璃上
 
挖掘机的手臂,在玻璃内部
掏着火焰,和冰
 
2014.11.02
 
 
*搅拌机
 
埋葬和重置岁月
搅拌机,搅动星月。搅动昨天和今日
人影,在搅拌机里翻滚
同水泥、沙子、时光,和幻觉
一并搅合
 
在砖石之间,逐渐累积
像无爱的人,走向深爱
像真实之自我,走向虚无和非我
 
影子,和所有花露般的人流,被搅拌
模糊成一种意识
——欲望
 
经铁口吐出。经传输带、喷枪、脚手架
振动器、灰刀,浇筑成规则的板块
楼群,建筑在楼群之上
 
搅动未来。黑白阴阳
在按钮中,被控制
上帝,向人类发送冥币
群兽奔突。王者,死于王手
 
恨从爱生。死,在生之人群中传递
生死交换着出入口
 
我们无法挣脱,搅拌的旋转
月色昏暗,星坠如雨
万物灭于此时,生于此时
 
2014.06.14
 
 
*一只突然消失的猫
 
一只突然消失的猫。它昨天还在我的诗句中出现
它的皮毛松软,还在感染纸、电波和浩大的月光。
它的四只爪子,挠坏了我的真皮沙发,在上面刻画着,内心的骚动。
它翻转身子,把花白肚皮仰面敞开
并散发出浓烈的荷尔蒙气味。它的性器,甚至是湿润的。
 
我们喜欢它。我说的是全家四世同堂,所有的亲属都喜欢它。
我的太太叫它“猫先生”,而后改口“猫小姐”。
因为发现它是雌性而改口。我也在昨天才给它更多的命名。
我试着给它取了三个名字:“淘淘”“乐乐”“欢欢”
我的太太说,还是叫它“淘淘”吧
——淘气的淘。
 
我还特地喂了它四只大肥虾。
它先是用爪子挠着玩。然后,虾就消失了。我想它一定是饱餐了一顿。
 
这天晚上,它拖着银亮的镀锌铁链,在茶几和沙发下左冲右突
总是不愿进入它的窝——纸箱合成的房子。
虽然我们用织物给它铺上床垫,但它一直不肯进入床榻。
我们喜爱它,就会原谅它。包括它的淘气和暴力。包括
它弄伤我的手臂和座椅。包括地板上流淌着的它的刺鼻的尿液。
 
但它,就在昨夜凌晨四点零一分消失了!在我完全信任下,解开了套在它脖颈上的铁链。
我以为它会在沙发下,或窗帘后躲起来,伺机捕捉那个十恶不赦的耗子。
我以为,它会忠于它的主人,给予这个温暖房子,以宁静的回报。
我以为,一切都安然无羌。然而不!它的的确确消失了。
我在一阵惊慌之后,想到它失踪前一分钟,凌晨四点
我解开铁链,灭掉灯。为逃避冷空气,快步跑进卧室
钻进被窝,搂紧熟睡的太太。
 
然而,我没想到,我们的“淘淘”
一反常态地紧跟而至。它先到床的左侧,对我伫立目视。
它直着身子,抬起圆脑袋,目呆样萌,像个“?”号。未语。离去复返。
这样的伫立与凝望,似有倾述。似有苦衷。似有告别。但我并未理解。
 
它的痛苦溢于言表。我发现,它的小眼睛眯着。小嘴唇闭着。
小脑袋木着。蹦跳的心,拳头似地握着。然后转身。跳到女主人的被子上
直到我太太一声呵斥,它才悻悻离去。
室内瞬间静寂下来。时钟移动。寂静中能听见空气被割裂的声音。
能听见床榻的吱嘎声。
然而,它的离去,使室内器具突然安静,引起我们的疑虑和不安。
时间的流逝,印证了我们的预感:它失踪了!“猫先生”失踪了!
“猫小姐”失踪了!“淘淘”“欢欢”“乐乐”,失踪了!
我们一声声呼唤着,沿着山丘草木寻找。然而,它失踪了!
 
它的突然消失,使我们失去了一个好朋友。
我们在一阵哀伤和怨怼后,原谅了它。
 
这是初春,是猫叫春的时辰。在它失踪前,就有异常反映。它,躁动如树根,如花苞,如少女。
铁栅门外,有一只肥猫,身躯庞大是“淘淘”的两倍。来门前晃悠过,猜想肯定是只公猫。它常常发出怪异的叫声。
叫声纠缠着门环、门框、门锁。纠缠着猫颈上的铁链。纠缠着我家“淘淘”的眼、鼻、爪、皮毛、心脑。
“猫小姐”一改平时的温文尔雅。躁动。翻转。摩擦。嚎叫。
性器裸露,潮湿。失态的“猫小姐”,引起偷觑的小老鼠的惊愕。
 
锁紧与挣脱,发生着剧烈的搏击——猫小姐的内心,这一枚小小心脏。
 
曾经,铁链限制了它的自由。
曾经,因我的失误饿过它的肚子。
曾经,因讨厌它的调皮呵斥过它。
曾经,因它尿尿在客厅杖打过它。
曾经,因它抓不住一只耗子,而严斥过它。
......
 
由于所有的往事和情由,我们原谅了它。
原谅了它的无情与多情的私奔!
 
但是,我必须纠正我的误解和用词。它是懂得感恩的!
懂得诉说的。懂得告假的。只是我们,不懂它的语言,它的沉默和无奈。
 
它的内心始终有一个拳头在攥紧在痛苦着。
它虽然悄然离去,然而这种不舍之痛,一定会带进草丛中,森林中,和岩洞中。
尽管,它在与它的情侣初入洞房,尽管在撕扯,用力、忘情,尖叫,狂欢,孕育。
但,在它心中,这痛苦的拳头,一定仍然在握紧,而久久不能松开......
 
2017.03.07

 
*消失的事物回过头来

消失的事物回头来访。它比初来时更加令人迷恋,引起疼痛。
它自己打通道路,而又自己来回游走。
它串连了很多事物,一起疼痛。
它们也坐过高铁,乘过飞机。
一起惊讶和恐惧。
它经过的裙子,和裙子经过的它,一起引起震颤和怨恨。
裙子是不幸的。但它从幸福诞生而来。
最终它保持不败,而一直飘扬。
只是回头的事物,不堪回首。
 
 
*在列车上创作诗歌

在列车上创作诗歌,仿佛制造事故。
没事的人突然惹出事来。
平时很难哭出声来,此时却放声大哭。
在列车上诗歌比列车跑得还快。
在没有事故的地方制造塌方。

我突然想到离地三尺,并迅速向空中飞去。
这一过程我撒下许多碎片。等太空车来收拾残局。
在列车上书写诗歌,其实是拿笔去与列车赛跑,赛惊险。
看谁更经得起折腾。

我看到很多人脸漾幸福。
唯我内心不堪重负。
——我笔下躺着太多的尸体。

2017.09.20 
 
 
*爬台州布袋山

在崖壁上,我做了一回苔藓,穿了一次瀑布。

我把自己分发给冒险。
沿壁上攀。谷深雾锁。
山洪若此暴发,我将无路可逃。

攀爬于布袋中。受控于弥勒佛。
束与放,由不得自己。

我看到仙女化成瀑布
凸凹尽显,飘然欲飞。
看狮子受戒,化成石头。
看人间,在天上。

布袋坑村,鱼虾养清泉流石。
文化传天庭。油画垒石屋。
画中人跑出来,与客人打招呼。

布袋山有收有放。和谐似桃园。
布袋山里走出个布袋坑村。
招待我们吃山泉水点豆花。

在卫星图的俯瞰下,
有兽如卵石,有竹似流烟
有人成雕塑。

受佛感化——
布袋坑村的溪流上,我救起了一只落水螳螂。

2017.09.23日深夜12:00
 
 
*与诗友爬方口山。

把两千步石阶踩入地下。
汗水浇灌心上的太阳 。
步步逼近天庭。
到一座小庙。
赶上一座大庙。

在云层之上,该净身了。
六十载尘土压得我直不起腰。
直至此刻才稍稍站起身来。

正好有天池横躺在眼前。
天池将我们安顿。洗净。
我在清风中沐浴。
当内心洗净之后
我们才一起下山。

2017.09.24
简介
吴海歌,本名吴修祥,男,1953年3月生于重庆永川,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大风诗刊》主编。自1985年始,陆续在《诗刊》《人民文学》《星星》《诗选刊》《清明》等报刊发表诗歌和评论;著有诗集《剪下一片鸟啼》《嬗变》《渴望》《火蝴蝶》《等待花开》等;有作品在《诗刊》首届新诗“珍酒杯”、《诗神》1997“诗神杯”、《星星》“郎酒杯”、《函谷》首届“函谷杯”获奖;作品入选《中国<星星>五十年诗选》《中国诗歌年选》《中国新诗排行榜》《汉诗年鉴》等选本;主编《1999-2005中国新诗金蝶回放》《2010-2011中国网络诗歌精选》《百年新诗2017精品选读》《中国▪大风十年诗选》《大风丛书》等。
责任编辑: 山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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