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诗人邹晓慧一直潜心诗歌创作,并保持他独特的质朴之中带有禅意的的风格。今特推邹晓慧2019-2020年诗选,并附南京财经大学教授、诗人孙冬及湖北诗人卢圣虎的简评,以飨读者!
和解
小悲喝酒 大悲沉默
夜里 我在城市里看月亮
无人知晓 它的洁白什么也没透露
却被仇家看见了
小隐躲在山野里
大隐在城市里避而不见
面对毫无边际的是非,以及肉身
没有人知道安放的宽广
小悲沉默 大悲无悲
我的心中有一个更小的国
那么多小鬼 睡得如此安静
以及被仇家曲解的意境
悲伤教导世间万物无常
生活是一个衣不称身的醉汉
万物的作用与反作用力
只剩下我们之间的恩怨
在我心中还有一个辽阔的国度
我似乎不认识他们中的任何人
只有我的仇家, 以及
另一个我未曾谋面的自已
原刊于2020年第12期《人民文学》
顽强
要是世上没有明白人
我就孤独着
要是争执没用
我就沉默着
江湖平静, 如一张没表情的脸
大海平静,如另一张没有波涛的脸
生活平静,如一个普通人的人生
天空除了蓝, 什么都不想要
饿了, 我们可以粗茶淡饭
渴了, 我们可以放下腰身
久了, 我们可以金石为开
假如我们心中还有火
累了, 我们可以修整灵魂
把眼睛、耳朵、血肉分开
像身体一样真的忘了疼痛
一年又一年, 已在尘世之外
一场被虚词遮掩了的交情
你就是我, 我就是你
哪怕我们都在诗行里出走
相忘于江湖
要是世上没有明白人
我就孤独着
要是争执没用
我就沉默着
原刊于2020年第5期《钟山》
双马石
故乡就像布了迷魂阵
那些花像眼睛
那些草像耳朵
那些气息像灵魂
我对双马石言听计从
那个只有五百亩大小的双马石
是我心中最大的世界
没有第二, 只有第一
一个与世无争的小山村
门前的老树像个守魂的人
依依不舍的落叶像诗眼
纯净, 踏实, 木讷的有些迟缓
牵动了客家人的泪水
像清溪的流水一样冲刷我
我魂不守舍的故乡
就像那条童年走过的山路
像一条把光阴当滑道的蛇
钻进我的内心
那些木像小名
那些树像老年
那些山水像故事
多少经历世事的人已长满白发
多少穷途末路的在此悔恨
唯有故乡像爱
像母亲永远不变……
原刊于2020年第11期《草堂》
从山中找到色
如果能从时间里拿掉分与秒
整整一天情绪像天空
安静的 空的 像孤独
孤独又像一条陈旧的木鱼
慢慢地敲打灵魂
一个有灵魂的人
总是心怀良药
疗治那些恬静的时光
后来 记忆从寺院里
从我单薄的身体里走出来
为什么我们不把空当成色
当成一场似水流年的艳遇
吟诵情诗 行走落叶路
清凉的风不吹我 喊我
我不答应 它就触犯我的伤口
如果能从生命里拿掉
忧伤,做一个出家的人
出门,踏青,远行,打坐
从山中找到色,从色中找到风
让风打开经卷
从门里找到生 ……
刊于2020年第5期《石油文学》
蚁蝼
即使你把天下所有的山水写出来
也不一定能写出乡愁
即使你把天下所有的河流写出来
也不一定能写出风浪
如何让这些蚂蚁们
认识尘世的惊涛骇浪?
人间盛产烦恼, 大路套小路
任何人的追超赶你都不要放在眼里
岁月有时快得让生活面目全非
你也不必关心其他人的速度
谁能改变蚁蝼人生的命运呢?
属于善良人的时光是那么干净
凉风把故乡的山水吹得干干净净
那么明亮,那么亲切,那么深厚,那么苦难
吻着天空落下的泪水和汗水
如从小学课本里知道脊背一样坚实的纯良
不断弥补世道的坑坑洼洼
没有窗户的屋子就是你永远的家
它们的目光是草木的目光
它们的脸庞是岩石的脸庞
它们的人生是我们的人生
无需耳朵, 风雨自已聆听
无需朗读, 大地自已朗读
它们的精神也是人类的灵魂
原刊于2020年第5期《钟山》
故乡辞
一个把三亩地当作世界的人
一个把小古井当作天空的人
一个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的人
是我年近七十的父亲
每到年关, 我就会回到双马石
会和越来越瘦的老父亲, 去收
一些大蒜, 一些同山芋, 和
一些比大白话还素的大白菜
喜欢乡村的朴实与简单
当我把互联网关了, 与城市失去了联系
让自已重新从本能出发
又停在本性之内, 安静又祥和
安静些, 坐在双马石的石崖上
可以看看童年时曾经走失的日落
可以看看依然清亮的清溪的流水
不知不觉就会迎风流泪
喜欢风吹动乡村草木的声音
喜欢不说话的乡村的天空
如果喜欢, 我就沉默
如果还喜欢, 我赠她白云
父亲的白发也像云
劳作的时候, 手指之间,慢慢惊起
掩埋了故乡之外所有的喧嚣
又像一把磨得光亮的锄头,贯通天地
比乡村还古老的, 是双马石的风俗
它就像世道的对立面
世道再硬也有柔软的时候
当我赤足踩着大白菜地的时候
我似乎能感觉到乡村衰老的悲伤
只有我理解家乡的软弱
家乡也理解我的柔软与惊慌
一个把小山村当世界的人
一个把儿子当天空的人
一个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的人
那是我年迈七十的老父亲……
刊于2019年第12期《人民文学》
另一种失眠
在我失眠十几年后
我才知道自已犯了错误
自已太爱丢失的目光与夜色了
诛黑色又负明月
也可以认为不变的习性是易变的习性
有情人可能是无穷的陌生人
睡过的觉在别人眼里构不成睡眠
爱过的人在你眼里常怀敌意
在我失眠十几年之后
我才知道自已爱上了孤独
不想做一个彻头彻尾的俗人
让自已去见另一个自已
夜色是空的
失眠是另一种空门
人生还有一场秋风
看不到你, 也看不到头
刊于2019年第10期《诗歌月刊》
人生
多么遥远的一条路
竟从黑发
辗成灰
山水退后
爱情退后
岁月退后
任由曲折的痕
遮住眼睛
在过去与未来之间
有几人能在经历之后
看透
有的人静静地坐在酒馆里
有的人默默地绕道走过
有的人空空地回家了
刊于2019年第6期《扬子江诗刊》
让天空装满花色
我不叫你的名字
你也不要称呼我
风不说话
鸟不说话
让我们做一回稻草人
在清空的天空下蓝着
为什么不继续孤独
让安静的天空喂养寂寞
我说有常或无常
我说寂寞会滋事, 会别离, 会怨憎
你就会执念, 你就会反常
为什么不热爱身体里那血脉相通的隐痛呢
为什么我们不能完成一次惊心动魄的蝶变呢
就让花色开在稻草旁边吧
通向天空 通向天堂,或重生
而出家之后
那门的法则
是时间里的经心
如果能从俗世里拿掉
污尘,做一个沉默寡言的人
把所有的虚名浮利倒空
把所有的陈词滥调倒空
让天空装满花色、松月、鸟语、星光----
从安静中找到回声,从回声里找到幸福
刊于2019年第3期《诗刊》
读母亲的信
子夜的灯外
是泪流满面的
雨
读雨点如读停在
木质血色的长条上的
那只水鸟
我看见你的眼睛
凝固在远方
读斜雨如读风
读你拂在天际的
白发
读雨水如读镜
读镜中你爬满斑和皱的脸
如读被积水
锯断的年轮的
寂静
读骤雨如读异乡的泪水
当我爱上一个陌生的女人后
才发现你是多么伟大
我开始以私生子的名义
叫你一声
妈!
刊于2019年第4期《星火》
暖冬
天冷了, 天空越来越空
像一些落魄的故事没有了皈依
像一个失足的浪子离开了家乡
像一条离开了农夫怀抱的蛇
一条赤着脚踝又一些疲惫的
对冬天不怀好意的母兽
以打霜的姿势凝望这个世界
打开河流 又关闭河流
我听见被尘世冲刷过的雨雪
发出白花花的孤独的声音
我看见一个花白的老女人
坐旧了整个乡村的黑
天冷了 心灵越来越空
被霜雪打过的冬天容易生病
那些失魂落魄的陈年往事
只能乱七八遭地丢在生活的低处
冬天的沉默会把你带入回忆之中
某些不寻常的温情
不是被别人拒绝 就是被自已拒绝
春天只能渴望 但不可靠
只能怨自已的肉身太薄
无法抵挡多年积累下来的寒冷
这个消瘦农妇的腰身无法捆住
一身至死不休的慢性疾病
对于穷人来说 越来越空的冬天
就像到处打滑的乡间小路
就像赤手空拳挣扎的人生
无声、空旷、漫长 、无所依-----
刊于2019年第2期《青春》杂志
木心
什么是解脱
就是把我送你的戒指卸下来
把所谓的诺言卸下来
把虚伪的面具卸下来
看见一副活脱脱的假肢
先把所谓的爱情养大
再把爱情榨干
现在 我只剩下叹息
被流浪的诗行分解
只剩下 我的孤独
从此无法消除
我是你什么人
你是我什么人
所谓的久无香火的闲寺
就是不要任何人插手
成为永不相识的陌生人
去掉那些是与非
去掉那些有与无
还有什么值得我布施善良
你的外表与内心
都变化了
我如何把另一个寓言中的你
赎回来
刊于2019年第1期《绿风》诗刊
雪窦妙高
戴上这串佛珠
你就成了一个把身体空出来的诗人
一个没有用完空虚的诗人
什么都没有了速度
穿过你所有物欲的情人
走进山林似乎想表白什么
寻访一座山 一寺庙
以一颗皈依的心灵
心静了 心宽了 检点下来
净洁的身体就是最好的贡品
戴上这串佛珠
很容易识破自已的虚慌
一个人在小节小行上守清规
才能体悟什么是无所故
万一走错了赶紧忏悔回头
日子还是那样要过下去
即便没有看见什么改变的痕迹
用手抚摸远山的青翠与安静
戴上这串木香佛珠
有时像做梦 有时像做事
刊于2019年第8期《阳光》杂志
在山与色之间
在滚滚红尘中
我快要渴死了
山水是一杯清冽的茶
山水为我解渴
我为山水写诗
不成风景的不入山
不成美色的不入诗
我喜欢在芸芸众生中
听山色的步声
我喜欢在清山绿水中
听美好女子的水声
在山色与美色之间
我变得更加纯洁了
佛说色即空
我的心灵却是倒空的飞瀑
水花中最色的那一朵
不知是女子更色
还是山水更色
在山色与美色之间
我发现自已更风景
如果风景是天方夜潭
就能照见我的灵性
如果再把山色与美色再比下去
我的烦忧被慢慢洗尽了
刊于2019年第8期《阳光》杂志
春哥
用二十年的寻找
用二十年的沉淀
把风雨岁月风干
一起下酒
也无法醉倒一个叫双马石的村庄
而那个让我梦牵魂绕的乡村
那个只有五百亩地大的故乡
就是我心中最大的世界
我总在风的情绪里
停下来用双手亲吻泥土
你曾给我童年的天空和风筝
我还你一个中年男人的沧桑与浑浊
以及灵魄相通的乡村与乡愁
是乡愁像风筝 还是风筝更像乡愁?
把我们带往那个遗忘很久的地方
岁月就像一根无情的鞭子
无论怎么抽打那个叫春哥的男人
他依然像鲍坊一样朴实、率真、善良
只有他那双越来越小的眼睛
把这个世界看得越来越透彻
春哥是我寻找了二十年的兄弟
我看见春哥就像飞尘看见故土
就像喜鹊重新找到了树林
就像白云重新找到了蓝天
所有的尘世忧愁一下子空了
今年大年三十夜
我们兄弟与老父亲
一起醉进那碗沉了二十年的米酒里
就像我们都漂流在清溪河里
就像我们一起把乡情放在米酒里泡
一起把命运放在沙里磨砺……
刊于2019年第4期《中国诗人》
卢圣虎短评: 邹晓慧的诗大巧若拙
“要是世上没有明白人
我就孤独着
要是争执没用
我就沉默着”
以邹晓慧这首《顽强》为代表,诗人邹晓慧一如既往地保持了他凝炼、朴实而举重若轻的诗写风格,在主题掘进和表现形式等方面,又呈现出值得诗坛注意的新特点。一方面,自觉地呼应着“在悲伤中展现美”式的向上审美性,另一方面,结构性的多向试验将抒情与写实融会贯通。再兼以自成体系的语言冒险惯性,使其整体诗写呈现出诚实而深广的气度。
对于这样一位行进中的成熟诗人,我更愿意通过解剖具体文本找到写什么、怎么写的启示密码。
萨尔蒂科夫·谢德林说, 写诗是一种孤独的方式。在邹晓慧的这批新作中,对孤独的言说较为直接而密集,有具体的也有抽象的。但就是这一普遍性的命题,诗人却通过一些大词的诗性再塑造,如灵魂、国度、人生、故乡、命运等,以平实的叙述及精妙的转承,不动声色地解构出孤独的隐秘内涵——空,从而或幽深,或明澈地使作品逼近生命之通透、之悲悯、之疼痛,情感真挚、饱满却又发人深思:
“夜色是空的
失眠是另一种空门
人生还有一场秋风
看不到你, 也看不到头”
整体观之,邹晓慧的诗大巧若拙,藏慧心于干净的推进中,更加专注于一种基于现实的哲思或禅性升华,现实情绪与内在深度相得益彰,总能给人以掩卷而思的诗意享受,是当前难得一见的有良心有智识的品质诗写。
孙冬简评:邹晓慧诗歌印象
故乡和山村仍然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坎。蛇在没完成诱惑之前。一个沉默的城市幽灵在四方游荡,想象自己和世界的交集,想象自己的过去、父亲和母亲、直到他们叶落归根,堕入一个不再需要回忆建构的实在。乡情与禅道构成了我读邹晓慧的诗歌的第一印象。
而故乡的实在又在哪里呢?当你想要倾尽所有去交换的时候,它的几何和物理都在虚词和比喻当中,出现在“自己和另一个自己”的交替出现了紊乱的时候,“夜色”是空的,连“失眠也是空门”,自己的记忆何尝不是一个“私生子”,也许庶出的身份让想象和言说更加合法?
佛珠的加持在空无之上给出了飘渺的意义,反过来也使得精神物化到一杯茶、一碗酒和一个美好女子的水声。声色和空的互动在现实、记忆、文字和信仰层面纠缠着,让这一杯茶蕴含着烫人的温度。这样一来,邹晓慧几首诗歌中的屡屡出现的敌人就变成他自己和自己的文字吧。这一主体有待剔除,等待归于全然的寂静。
也许一切文字都如佛珠加持那样有它的妙处。
卢圣虎,湖北洪湖人。上世纪70年代出生。黄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诗作散见《诗刊》《诗潮》《芳草》《汉诗》等,著有诗集《若即若离》《或许与你有关》等。现居湖北黄石。
孙冬,博士、南京财经大学教授、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