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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诗汉译词曲风味体 《译事》第一期


  导读:在中国文学中,古典诗词曲在精妙的语言艺术方面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这个宝贵的遗产是不应该忽视的。尤其在翻译中,借鉴利用这一宝贵遗产极为重要。



采撷思想片段,聆听译家心声,《译事》带你走进译诗高地

西诗汉译词曲风味体
辜正坤


原标题:世纪性诗歌翻译误区探讨与对策——兼论严复先生的翻译

文章结构
一、诗歌是语言艺术,诗歌翻译也必须是语言艺术
二、话与诗的关系:话不是诗
三、20世纪初的白话诗运动:让诗退化成话
四、世纪性误读:西方诗很像白话诗
五、严复的翻译:幸运与不幸运及翻译对策
六、诗歌翻译应该少而精
七、诗歌翻译对策:西诗汉译词曲风味体


从以上的探讨,我们明白了翻译、尤其是诗歌翻译必须强调语言艺术。
换言之,原作是精妙的语言艺术,译作也应该是精妙的语言艺术。
在中国文学中,古典诗词曲在精妙的语言艺术方面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这个宝贵的遗产是不应该忽视的。尤其在翻译中,借鉴利用这一宝贵遗产极为重要。我要同时补充一下:我对古典诗词曲作为诗歌语言艺术已经达到登峰造极这一点推崇备至,并不意味着我反对白话诗和白话译诗。我主张的是,白话诗和古典诗歌应该并存。同理,白话译诗和古典风味译诗也应该并存。二者是互补互彰、互相促进的。中国近百年的诗歌创作和诗歌翻译方面, 虽然有很大的成就,但也有不少缺陷。这就是过分忽略了传统风味诗歌的创作和传统风味诗歌的翻译。 我们应该强调百花齐放,对传统诗歌(诗词曲)这份遗产要好好加以利用。创新永远应该是在承继传统遗产的精华这个基础上的创新,而非完全推倒重来。传统诗词曲的语言艺术既然已经达到极其辉煌的地步,新诗(白话诗)和新的诗歌翻译(白话译诗) 当然不能够完全撇开这个语言艺术宝库而毫无拘束地标新立异。


事实上,由于我们在这方面的过度西化和过度白话,我们的诗歌创作与诗歌翻译都已经在语言艺术这个方面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有没有补救办法?有。于是我在1986年发表了《西诗汉译词曲体略论》。我在文中主张将西诗中格律谨严、措词典雅、短小而又多抒情意味的早期诗作以古体汉诗、 词或曲的风味摹拟译出,有选择地借鉴汉诗词曲体极丰富的艺术规则,以便取得尽可能美的语言艺术效果。因为“古体汉诗词曲在音美、形美方面已臻绝顶,比之于世界上任何一种语言都不逊色,甚至更佳。而白话体在格律方面尚在草创之期,至多也只在节奏处理方面有些进展而已。……词曲体句式多变,更宜传达多样化的情绪,至少在形式上与英诗长短句可以契合相投”(辜正坤,1986)。当然,这里得补充说明一下,我提倡的所谓的词曲体,并不是指严格意义上字字讲究平仄音韵的词曲体,而主要是指词曲体那种长短句式、词汇风味等,使人一读,觉得像词曲,仔细辨别,却又不是,恰在似与不似之间, 凡所措词,总以达志传情摹形追韵为宗旨。”(同上) 文言和白话可以有机地巧妙地间杂起来,其结果虽然并非严格的诗词曲,却具有某种诗词曲的风味,而这种词曲风味恰恰就是诗味。


前面提到的严复先生的译诗就是一种古雅的汉诗风味体。严复先生译得很古朴,但我认为对于今天的读者来说,古朴过分,就变得诘屈聱牙了。我们一方面需要古朴的雅致,也要注意当代读者的审美习惯和接受能力,至少要能够让当代读者读起来能够读懂。在这方面,白话体译诗是有优势的。斟酌一下, 我将严复先生的译诗重译一下,避免使用“元宰”、 “彼苍”、“措注”、“沴灾”之类的偏僻用语。严复先生用五言体翻译,诗行达十二行,似太多,故我改用七言,六行就可以了,与原作的简洁可能更吻合:

西诗汉译词曲风味体举例一

All nature is but art, unknown to thee;
All chance, direction which thou canst not see;
All discord, harmony not understood;
All partial evil, universal good;
And spite of pride, in erring reason’s spite,
One truth is clear: whatever is, is right.

君昧造化大机玄,
未解偶然寓规范。
乖音成律妙难识,
小恶汇通大善渊。
傲徒不审真知妙,
万象凭理存自然。
(辜正坤译)


The Wild Honeysuckle
By Philip Freneau (1752-1832)
FAIR flower, that dost so comely grow,
Hid in this silent, dull retreat,
Untouched thy honied blossoms blow,
Unseen thy little branches greet:
No roving foot shall crush thee here,
No busy hand provoke a tear.
By Nature’s self in white arrayed,
She bade thee shun the vulgar eye
And planted here the guardian shade,
And sent soft waters murmuring by
Thus quietly thy summer goes,
Thy days declining to repose.
Smit with those charms, that must decay,
I grieve to see your future doom;
They died — nor were those flowers more gay,
The flowers that did in Edenbloom;
Unpitying frosts and Autumn’s power
Shall leave no vestige of this flower.
From morning suns and evening dews
At first thy little being came
If nothing once, you nothing lose,
For when you die you are the same;
The space between is but an hour,
The frail duration of flower.


西诗汉译词曲风味体举例二

野忍冬花
菲利普·佛瑞诺作
辜正坤译
艳花,似这般娇滴滴任招展,
无言,厮守着冷落荒原。
少攀折,你随意绽出甜花蕊;
无人顾,你柔枝仍作寒暄颜。
喜无有游荡脚踏碎你玉容花面,
更无有忙碌手令你把热泪轻弹。
是造化安排你身着素衫,
好令你躲开那俗眼尘凡;
又为你栽植出轻荫一片,
还送来做伴流水声潺湲。
悄声儿去也,你夏日芳枝,
到头来妙龄须老花自残。
叹只叹万般媚态终须朽,
忍见你眼睁睁来日遭劫难!
终须朽也——纵然是别样群芳,
别样娇容,盛开在伊甸。
恨无情霜欺,金秋肃杀,
此花当零落,便留下残骸也难!
想当初,朝晖夕露,
托出你体态玲珑面,
来也空空,去也空空,
但芳消香残,惟留花魂不变。
怅妍红易褪浮生短,
呀,只在一瞬间!


以同样的风格,我翻译了一些莎士比亚的剧文和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有人或许问,这是莎士比亚的剧文和十四行诗吗?言外之意是:莎士比亚怎么会写出元明散曲味的剧文和诗来?我说:你问得很好。 既然莎士比亚身处时代与中国明朝年代相当,却写不出明散曲来,他又怎么可能写出他死后三百多年才出现的民国白话汉诗来?!
当然,更要补充的是,我前面就说过,我并不反对用白话诗形式翻译西方的诗歌,我主张的是诗歌翻译标准多元互补论。由于存在着各式各样的审美趣味、各式各样的读者群、各式各样的语言艺术风格,也就自然会有相应的各式各样的诗歌翻译标准。 诗歌翻译词曲风味体的产生就是这种理论的产物。
最后,让我回到本文开头的前提。我将诗歌的语言艺术简单定义为修辞造句、音韵格律一整套规矩。 一般读者对修辞造句方面的审美特点具有一定的感受能力,但是对于音韵格律方面带来的审美特点的感受就往往要欠缺一些,比如上面的《野忍冬花》中的句子,我在音韵、节奏方面花的工夫往往比在修辞方面花的工夫要大。别的不论,只就这24行诗歌的每行的最末一个单字的声调而论,究竟该用平声还是仄声,我都要很多时间来仔细斟酌。我当然不会机械套用传统诗词曲的平仄格式,但总有些音韵格律方面的宝贵遗产是必须小心维护的底线。就这24行诗的最末24个字的声调而言,我的原则是:在通常情况下, 上下相邻的两个字,尽量避免使用同一个声调(同声相犯)!现在我把这24个字的声调列于下:

展 —— 三声             朽 —— 三声
 —— 二声             难 —— 二声
蕊 —— 三声             芳 —— 一声
颜 —— 二声             甸 —— 四声
面 —— 四声             杀 —— 一声
弹 —— 二声             难 —— 二声
衫 —— 一声             露 —— 四声
凡 —— 二声              面 —— 四声
片 —— 四声              空 —— 一声
湲 —— 二声              变 —— 四声              
枝 —— 一声              短 —— 三声
残 —— 二声              间 —— 一声

大家可以看出,24行诗,只有19行的“露—四声”与20行的“面—四声”是相邻而同声的,其余全都不相犯。即便这两行有同声相犯的缺点,我也紧跟着采取了补救措施,这就是在紧接着的21行中, 重复“空”字:“来也空空,去也空空”,用两个重复的“空”字一声来与两个重复的(露、面)四声相抗, 获得某种音美建构的不平衡中的平衡。
需要提醒的是,由于讲究声调的和谐,简单朴素的字词也会产生美的感觉。读者一定要注意,这是字词本身的音美,而不一定是字词本身的含义华美。 有的读者把音韵格律之美误以为是修辞造句方面的 “浓妆艳抹”,把明明简单的字词也看作是华丽的辞藻,这就是没有分清音美和辞藻美的区别。当然,一首美的诗歌往往是修辞美和音美二者都兼而有之 、 互彰互补、互用互动,但是二者不宜混为一谈。
又,我提到“在通常情况下,上下相邻的两个字, 尽量避免使用同一个声调(同声相犯)”,意味着在别的特定条件下,同声相犯又是可以使用,甚至可以故意使用的技巧。关于这点,我将另文讨论,此略。


西诗汉译词曲风味体举例三

The Dover Beach
By Matthew Arnold
The sea is calm tonight.
The tide is full, the moon lies fair
Upon the straits; — on the French coast the light
Gleams and is gone; the cliffs of England stand,
Glimmering and vast, out in the tranquil bay.
Come to the window, sweet is the night-air!
Only, from the long line of spray
Where the sea meets the moon-blanch’d land,
Listen! You hear the grating roar
Of pebbles which the waves draw back, and fling,
At their return, up the high strand,
Begin, and cease, and then again begin
With tremulous cadence slow, and bring
The eternal note of sadness in.


多佛海岸
马太 · 阿诺德作
辜正坤译
苍海静入夜。
正潮满,长峡托孤月;
看法兰西岸,灯火明灭。
英伦峭壁森森,光熠熠,
崖下风烟一时绝。
凭窗立,觉夜气清和透心冽!
远望,月洗平沙千万里,
排浪一线翻霜雪。
听!涛吼如咽,
潮卷砾石声威烈,
又回首,怒掷高滩侧。
才至也,又消歇,
慢调如泣轻吟处,
愁音万古声声切!

词曲风味体当然不只是针对押韵、平仄之类的格律问题,如何利用古典诗词曲语汇宝库来措辞其实更重要。只是这篇论文已经太长,就此打住。其他问题,容另文探讨。
以上的道理不仅仅适用于英诗汉译,在相当的程度上,也适用于汉诗英译。不赘。

作者简介
辜正坤,北京大学世界文学研究所教授、博导、所长, 中国外国文学学会莎士比亚研究会会长, 国际中西文化比较协会会长(并列) 、商务印书馆《英语世界》顾问。研究方向:莎士比亚研究、翻译学与比较文化。发表著、译、编、校著作49种(部) , 论文150余篇。

文献来源:原载《中国翻译》2015年第3期,第75-81页,推送已获作者授权,引用请以期刊版为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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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山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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