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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科草原的月亮(组诗)


  导读:呼岩鸾,当代诗人,文学评论家。已出版诗集、文学评论集等十余部。
 
地球的脏肚皮
 
一队鹰隼从地球的脏肚皮上飞出去
飞机、火箭与卫星从地球的脏肚皮上飞出去
都没有回来
在地球的脏肚皮上,蚊蝇在飞翔
像当然的主人,赶它们不走
蚂蚁像码头的搬运工在搬运货物
蚯蚓像工兵在挖掘坑道
我的侄子给我领着侄孙种庄稼
他们的粮食无毒,由汉水浇灌
他们的小麦面饼好吃,高粱酒好喝
 
 
一次性的永久的疼
 
我招惹了一只劳动着的小蜜蜂
把一次毒针打进我身体留了下来
留下永久性的疼
 
留下永久性疼的还有一次性泥石流一次性地震
山河大地再不能恢复原形
 
隔一天,我在岷山达拉梁下残存的野花丛中
寻找那位撕裂自己的烈士
他已成英雄
 
 
岷山达拉梁黄昏
 
有多少颗雨就有多少棵草
我没数完雨
雨就没了
 
一群羊出来数草
我数完羊
太阳也就没了
 
 
桑科草原的月亮
 
月光倾倒桑科草原,施爱无遗
卓玛拨开月光从帐篷出来
看羊群比月光还白
太阳把卓玛的脸晒红
月亮把卓玛的脸晒黑
月光不怕山高,淹没西倾山的影子
卓玛东走尕海
要洗洗身体最黑处的梨花
 
月亮啃草
想要和羊群一样白
月亮拔草
要种腊月的白
 
 
木寨岭游蛇
 
我立于险峰木寨岭的朽木上环视
一条长蛇抖落农夫畜牲和尚木车汽车火车
绕山缠了一圈又一圈上上下下游行
不咬女人的脚后跟
酒店村的女人阳坡摘红草莓
高庙村的女人阳坡挖苦苦菜
平平安安
蛇沿我脚踝而去,我护住自己的七寸
在蛇寻到祖穴冬眠以前
我下不了山
 
 
岷山达拉梁八句
 
岷山饿了
昆仑山送来许多雪
洮河渴了
扑进渭水里喝水
青藏高原和黄土高原在铁尺梁热烈拥抱
无情分水,北黄河南长江,麻子川三声哭
两个老红军在三十里铺烤洋芋
雪白的盐粒等着白生生的面包
 
 
城市行走
 
城市行走,战战兢兢,防备玻璃破碎飞溅
我看了这一个人,我看了那一个人
都像走走停停的炸弹
他们铁脸生锈,锈渣跌落
他们双手嶙峋,一手压右胸前
一手垂下,像紧紧攥着什么
 
他们像火焰燃烧,又冒着冷气
我想远离他们
又想靠近,掐断导火索
 
砰!一声巨响,大酒店端立
一群幸福的人们打开香槟酒
 
 
那时多么好
 
我决心逃一天学
卷两张俺娘烙的单饼塞进书包
到北邻拴住家菜园子摘两根黄瓜捏着
走到庄外北大洼草场碰见比我大的
远房堂侄女斑斑放驴,她的叫驴朝我叫
我抱着她的腰,她喝退驴
我给她一根黄瓜,自己一根,一起吃
我南走,在大傻子家菜园子
摘两个大辣椒,青的,卷饼吃
向西南走,摘一把范家沟子村的黄麦穗
搓搓吹吹,嚼青麦粒口吐白沫
在我李姓墓田边河沟趴着伸头喝水
小鱼秧子在我嘴边游来游去
我睏了,躺在俺爷爷李玉钲功德碑座上睡觉
俺哑巴大哥背着我和我的梦放在俺家西屋炕上
 
七十年后,这个梦我但愿还没有醒
那时的人,动物与植物都多么好
 
 
读王界山和邵璞焦墨画
 
山东益都王界山老乡,上海五角场邵璞老乡
全国没有谁比我更有资格读你俩的焦墨了
只有我这个干焦枯硬的老头子
在腾格里沙漠和黄土高原这两幅大焦墨里
生活了五十年还津津有味
 
腾格里沙漠无水无水汽,草少沙多
黄土高原水少少水汽,树低土高
太阳投射十二小时焦墨
月亮投射十二小时焦墨
 
光明无限,一沟一壑,一草一木
一览无余,尽入眼底,尽入心底
我和我们吐尽全部濡沫滋润
山岭和笔,都像僵蛇的尾
 
上海杨树浦靠着黄浦江
山东弥河流进渤海
达利画十字架上耶稣倒悬黑发流下瀑布
会不会变成名和利的链条?
 
 
 
 
从深证到上海,飞机飞
我被安全带绑住原地不动
从舷窗看外辨色
上面的青天不变其青
身旁的白云不变其白
透过白云的缝缝
最下面的土地由红色变成黄色
上海近了
飞机贴海飞,上海的海和深圳的海都是灰色的
飞机不着海,着了陆
黄面孔的人,涌入上海的五颜六色
由色界进入欲界
 
 
父亲老年一日
 
父亲早晨和太阳一起起来
像又要浪费太阳一样很遗憾地说
怎么还没死呢,又得活一天
 
今天是清明节
父亲凭窗看马路上密密麻麻的汽车
都是送人去看望死人的姓名与两行年月日的
 
今天是清明节
父亲又拿出自己的遗嘱欣赏
这是他不写交代材料后一生最得意的作文
 
不给子女增加负担,远方的儿孙有事就不回来
不给公家增加负担,不给国土增加负担
父亲看笑了,笑容绽开皱纹像海浪起伏
 
死亡是父亲的祖国
父亲的祖国没有边界
父亲随海浪进出无碍
 
母亲喊父亲吃饭
山东寿光寄来的小米熬粥故乡香浓
上海杨浦菜场买来的豆腐青菜一清二白
 
 
父亲阅中华民国二十四年寿光县志
 
卷三《古迹志·城台·纪台䜩游记》
有句:“往迹消沉无不凭吊而千百年来
竟无英流杰士继起而名当时传后世者……”
 
父亲阅后在边旁用红笔写了几句话:
“六十年前在寿光县城高等小学读书
临淄崔玉双老师在安静子文集中选读这一游记
1974年6月12日时年73岁书”
 
1974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烈火未熄
父亲闲居上海读书观望
时年我35岁在甘肃祁连山下流放挣扎
外衣带装《毛主席语录》内衣带装《唐诗三百首》
          
 
做梦作诗残句
 
牡丹园里长出一棵狗尾巴草
我留着不拔掉
给众生宣示平等
 
上帝赐我一张银行卡
嘱我大胆用完只留一分钱
作为发财的起点
 
一块摩尼石和珠穆朗玛峰比高
一滴泪水和太平洋并肩前进
一只象鼻虫指挥大象布阵取胜
 
做梦作诗醒后还记得的残句
是最好的
像林火灭后能生新芽的残桩
           
                                 
旧寿光县志
 
我们的故乡是山东省寿光县
旧寿光县志,经历了炊烟硝烟,战火焚火
好老的年纪,里外沧桑,内页焦黄,封面黢黑
直格木雕楷字竖排,线装右翻
 
旧寿光县志,编年起于
夏帝相九年癸未帝居于斟灌
然后寒浞使其子浇率师灭斟灌
邑人闾丘先生不向齐宣王求田地求免役只求寿
汉景帝置寿光县隋改名闾丘县唐恢复寿光县至今
寿光县果真多长寿人多百岁人
 
寿光县里有仓颉造字东方朔戏帝王猛扪虱
贾思勰齐民耿弇平叛辛亥民国烈士二十岁少年
古今读书人为官京师为官四方
平民百姓们在水灾蝗灾震灾兵灾匪灾官灾中
又打日本鬼子又罹社会动乱挣扎三千年守故土
繁衍子孙还种出嘉禾一棵长三穗四穗之麦
 
我们由寿光县而出而远走
我们回不了故乡却又一部旧县志
父亲于1974年6月时年73岁读旧县志回故乡一次
我于2018年7月时年79岁读旧县志回故乡一次
旧县志就是故乡了
我们在旧县志里看看故乡就像看看祖国
我们有这样的故乡,我们爱这样的故乡
           
 
花听雨
 
甘肃岷县马家沟旱梁上只有一朵小兰花
有一夜听见了三千里外苏州寒山寺雨声到天明
欲哭只有一滴泪
在朝阳里闪耀了一下
落到一只蠢蠢欲动的蜥蜴眼睛里
      
 
半沪斋记
 
西阳台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支笔几卷书
是我的半沪斋
 
我向西看去看见半个上海
看见我上学的路通到控江中学
过去能看见我父亲的原机关百老汇大厦
现在看不见了
看见变了模样的五角场
看见众多高楼拱卫的上海地标最高楼
上海中心大厦压迫着整个上海
最高的钢铁玻璃塑料石头
压迫着无数的钢铁玻璃塑料石头
整个上海在尘霾中挣扎吱吱作响
 
我的背后
东面军工路我父母亲的旧居已拆毁
遗留的土地支撑着上海中环高架路
 
我的父母亲已得解放飞升什么也不能压迫他们了
我正在奋斗争取解放
           
         
一些人一些鸟
 
我回到上海,高楼茂密,亲人已无
有人上门,只因知道我未堕落到吃低保的天地
和两个老友相聚,一个已举不起酒杯
举起的两只酒杯里已无六十年前的波澜
又和一个八十岁的女子,趔趄在
茶烟里寻找十八岁的路径
 
从第一天早晨,到此后每个早晨
西边窗外一群麻雀
踩响灌木丛里的五线谱为我唱歌
东边窗外一只布谷鸟
站在乔木高处,一遍遍向我说不如归去
 
这些鸟儿是二十年前的吗?
那时我的亲人们都还听到过它们的叫声
简介
呼岩鸾,诗人,文学评论家。著有诗集《四季流放》《飘翎无坠》《呼岩鸾世纪末诗选》《碎片》《金沙粒》《呼岩鸾新世纪诗选》《世说新诗》《呼岩鸾长诗集》《佛痕禅迹》《日落时分》《口头禅》《日落编年》《日落返照》《心头禅》《包容冰诗歌论》《读包容冰诗集〈驿路向西〉》及文学评论等若干部。诗歌、诗评散见于《人民日报》《诗刊》《星星》诗刊、《延河》《诗潮》《山花》《重庆文艺》《岷州文学》《火花》等诸多报刊。曾供职于省级宣传部门和出版社。
责任编辑: 西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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